在美国,以及一些忠实的网络观众眼里,乔丹·皮尔(Jordan Peele)是一个双人小品秀组合《基和皮尔》(Key and Peele)的其中一半。这档节目在喜剧中心频道(Comedy Central)放映,并且以这对组合无懈可击的模仿和对喜剧细节刁钻的把握而著称。几年前在《纽约客》的一篇生动的长文里,扎迪·史密斯(Zadie Smith)说道:“在《基和皮尔》之外,很难想象皮尔在任何并非围绕他自己创造的一个喜剧角色的作品里。”
她显然没有将他看作今年最佳恐怖电影背后备受推崇的编剧和导演,而这正是票房大热《逃出绝命镇》(Get Out,2017)给他带来的。影片在上映第一个周末就在美国取得了3300万美元的票房,并在烂番茄网站上获得了100%的新鲜度,在一片聒噪的觉醒声中赢得了评论界的一致好评。
建立在一个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小说家艾拉·莱文(Ira Levin)的恐怖片传统之上——特别是《罗斯玛丽的婴儿》(Rosemary’s Baby,1968)和《复制娇妻》(The Stepford Wives,1975,译者注,皮尔这里谈到的是1975年的原版《复制娇妻》,而不是2004年妮可·基德曼Nicole Kidman主演的重拍版)两部大银幕改编作品——《逃出绝命镇》描述了由英国演员丹尼尔·卡卢亚(Daniel Kaluuya)的年轻黑人初次访问他的白人女友父母时的经历。这是一段紧张、搞笑和令人惊悚的经历。而在川普(Donald Trump)和Black Lives Matter(译者注,Black Lives Matter是起源于美国的民权运动。它开始于美国国内体制化的种族不平等和不断爆发的针对非裔美国人的暴力和歧视事件。)的年代,这部影片以最让人不安和引人注目的方式与美国的种族紧张局势联系起来。
但皮尔作为一个友善并且对自己的作品有着高度清晰的认知的人,早在川普还只是一个没有那么爱挑衅版的阿兰·休格(Alan Sugar,译者注,英国富豪,曾在英国版真人秀节目《学徒》The Apprentice上扮演川普的角色,而原版的美国真人秀《学徒》正是由川普一手创办并主持。)以及Black Lives Matter还未成立之前就有了拍摄这部电影的主意。“这部影片的起源是当奥巴马当选总统的时候,有那么一种观点认为我们可以不用再讨论种族的问题了,因为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皮尔说道。“我们如今生活在一个种族主义和政策直接相关的系统里。我们已经过了那个人们试图伪装种族主义不再存在的年代了。”
皮尔自己是个混血儿。他由他的白人母亲在纽约市抚养成人,而和他的黑人父亲则几乎没有任何接触,后者在18年前也已经去世了。他对扎迪·史密斯透露到,他曾认为种族是一种“荒唐”,并且用种族身份来描述小孩是“疯狂”的。
而在那次采访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在思考种族身份背后隐藏的戏剧冲突以及它如何被安排在一个恐怖片的形式之中。
《逃出绝命镇》的鬼魅吸引力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克里斯(Chris,卡卢亚饰演)所遭遇的种族歧视一开始并没有那么明显的事实。故事的背景设置是白人中上阶级自由主义精英,他们常常骄傲于自己后种族歧视时代的敏锐。
一开始克里斯并不确定他感受到的那些奇怪的不安是因为自己多疑妄想还是预示着某些更凶险的事物。这种故事设置有着一种讨好的现实主义成分,观众因此能感受到那种不安,并这对迷人的情侣的整个会见父母的过程感同身受。这就如同西德尼·波蒂埃(Sidney Poitier)的《猜猜谁来吃晚餐》(Guess Who’s Coming to Dinner,1967)里一样,带着一层社交的焦虑。
在开始阶段的一场交代背景的戏里,一个黑人在晚上走过一个白人的社区。这是对白人处于黑人贫民区中的让人不安的反转。那些整齐的矮篱笆和硕大的别墅似乎蒸发着隐藏的恐吓。皮尔解释了为什么他想要这种片头。
“我认为在一开始就让所有观众感受到这个黑人内心的恐惧是很重要的。”这是他自己在郊区的经历吗?“我得给你说,我的经历中很常见的一部分都是在担心我在那些‘错误’的社区里会被如何看待。我试着尽快地度过这些。这是那些非裔美国人不为人知但却永远存在的经历之一。当你格格不入,或者感到格格不入的时候,你就会感到有一种危险。和警察的情况也是这样。我认为大多数警察都是好人,也都擅长自己的工作,但这改变不了每次我和他们打交道时我都被视为潜在的威胁的事实。”
这种认知的直白画面常常都没有被记录下来。《逃出绝命镇》不断含蓄地指出的一个现实,即特雷沃恩·马丁(Trayvon Martin),手无寸铁的17岁非裔美国学生于五年前在佛罗里达州一个郊区里走路回家时被击毙的事件。枪杀他的多种族西班牙裔凶手——一个社区看守协调员,基于自我防卫而被无罪释放(译者注,佛罗里达州2005年通过了一条自我防卫法律条款,根据这一法律,佛罗里达州居民在有合理理由、并认为有必要时,可以采取致命性武力应对非法的威胁,防止自己被害或肢体受伤。而只要这个“威胁”的前提成立,那么自我防卫的一方即使造成对方的死亡也可以免受法律制裁。这一条款从通过至今一直备受争议)。
“所以首先有那件事,”皮尔说道,然后他用更轻松的语气说,“而且我还很迷万圣节,而在郊区居民区在电影里可以变得多么恐怖这方面有很多先例。”
皮尔是恐怖片的狂热粉丝。他从孩童时期就开始观看并研究恐怖片,分析是什么让它们那样恐怖,并且为什么是这样。他说在他13岁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想做一名恐怖片导演。
他之后考入了纽约的文理学院萨拉劳伦斯学院(Sarah Lawrence),想要在那里学习木偶戏。然而他和自己的室友瑞贝卡·德莱斯戴尔(Rebecca Drysdale,《基和皮尔》的编剧之一)成立了一个喜剧伙伴关系,并辍学进军喜剧界。他们搬到了芝加哥并在那里的“即兴奥林匹克”(ImprovOlympic)剧场表演小品。他之后离开了那里并加入了一个即兴表演剧团,然后在第二城(The Second City,译者注,芝加哥有名的即兴表演剧团,美国众多的知名喜剧明星都从那里走出)连续几晚演出的时候认识了科甘-迈克尔·凯(Keegan-Michael Key)。那是喜剧上的一见钟情。
在那之后皮尔得到了福克斯电视台的《疯狂电视》(Mad TV)的一角,那是一个聒噪的反讽的小品剧集。他在那里模仿了包括比尔·考斯比(Bill Cosby)和史努比·狗狗(Snoop Dogg)在内的黑人明星。他在那里待了五年,而就在他离开之前,《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找到他,想要他模仿奥巴马总统。但他当时和《疯狂电视》还有合同在身,所以只能拒绝了这个自己的“梦想”。
不过这不是他的终极梦想,那个他从少年时期就开始培育的梦想。然而那个梦想也似乎在褪色。“喜剧表演开始占据我生活之后我认为当导演的机会也在渐渐流逝。我认为这一部分是出于自我保护,因为我如此爱慕这个形式,我认为我不可能拍一部和我最喜欢的那些电影一样好的片子。”
离开《疯狂电视》之后,他和凯合作推出了他们自己的节目。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离他的导演梦想更加遥远了。但皮尔意识到喜剧在心理上的规则和恐怖片有很多相似之处。
“它们奏效的原因,我们发出原始的听得见的反应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让我们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下消除了自己的恐惧和不安。这和精神治疗差不多。你在有释放的希望的情况下面对那些让人不适的深层问题。”
多年以来黑人电影都被当做一种剥削或者文艺电影而边缘化。而去年的奥斯卡则令人尴尬的没有黑人提名者。今年《月光男孩》(Moonlight,2016)赢得最佳影片似乎标志着对黑人电影和电影工作者的认可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毕竟,那部影片里没有出现过任何白人的面孔。
皮尔同意形势在进步,但他认为《月光男孩》与其说是关于黑人的影片,其实更是关于一段同性恋关系的影片。对他来说真正的转折点来自2015年的《冲出康普顿》(Straight Outta Compton),因为它是国际范围内的热门之作,而且他认为,“整个行业再也不能否认黑人影片无法在海外获得成功了”。
不论如何,好莱坞这个所谓的文化仲裁已经认为黑人电影在商业上是可行的。那那些将杀害白人描绘成光荣的发泄的黑人电影呢?皮尔认为好莱坞在这方面准备好了吗?
“我当然认为这些元素会让它很难得到制作,”他说。
而刚开始,一些他给看过剧本的人都笑称它太激进而无法看见上映的一丝曙光。不过皮尔却认为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因为他看到过其成功的例子。
“《复制娇妻》对我来说是个完美的模板,”他说道,“原因之一就是因为那部影片是关于性别,而我的电影是关于种族的。我记得当我看完那部影片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因为自己男人的身份而受到困扰。我看完了的感觉是我和主角感同身受。我理解凯瑟琳·罗斯(Katharine Ross,译者注,1975版《复制娇妻》的主演。代表作还有《毕业生》The Graduate,1967,《死亡幻觉》Donnie Darko,2001等)在经历了之前所有那些事情之后的精神状态。”
这是一个典型的深思熟虑和见多识广的回答,但我认为他的剧本引起的那些焦虑更多是关于黑人观众是否会过度认同它,而不是白人观众是否能够认同它。
“我认为这也是那些让它无法得到制作的考虑之一,”他说道,“但这部影片现在让黑人感同身受的原因是它给予了观众一定的尊重。它并没有假设人们会看完这部影片之后就出去攻击别人。它假定人们会更加理智地有主题地聚拢在一起。我知道它会更多地让我们直面和认清自己的恐惧,而不是成为一部让大家分裂的电影。”
我们已经习惯了看见英国演员在美国出演主角,特别是电视界。但是考虑到影片里这个角色的具体程度,我们还是很惊讶丹尼尔·卡卢亚拿到了这一角。他的简历——《皮囊》(Skins),《疯城记》(Psychoville)里的茶叶(Tealeaf)和《黑镜》(Black Mirror)——并不是能让美国制片人眼前一亮的那种。
“我本来不想找一个英国演员的,”皮尔承认,“因为这部影片完全是关于非裔美国人的经历的。一开始,丹尼尔和我有过一次Skype聊天,我们谈到了这个,而我认识到这个话题其实是很有普遍性的。”他没有明确地讲当时都说了什么,但我们知道三年前卡卢亚曾控告伦敦警察厅动武以及非法拘禁,因为他们错误地怀疑他从事毒品交易。
“一旦我意识到这些主题有多大的普遍性,”皮尔说道,“选择丹尼尔对我来说就很容易了,因为最终,他是最适合这个角色的人。他的试镜是完美的。”
卡卢亚也确实很出色。他沉默寡言,有一点多疑但又总是愿意打消自己的疑虑。这是聪明的、令人欣赏的表演,而且就像当今很多时候一样,你一刻都想不到他其实不是美国人。
黑人和白人之间的浪漫关系在如今的美国银幕上还是相对少见。在不剧透的情况下,我们只能说卡卢亚扮演的克里斯和《都市女孩》(Girls)的艾莉森·威廉姆斯(Allison Williams)扮演的露丝(Rose)之间的关系有一些额外的东西。
她酷酷的,都市风,并且对种族歧视有着敏锐的认识。皮尔自己的妻子就是白人喜剧演员切尔西·佩雷蒂(Chelsea Peretti)——他们正等待着他们第一个小孩的诞生。他曾描述她的家庭是“聪明,幽默,充满同感的”,而他第一次与他们见面时没有经历任何他在影片里描绘的那种不安。
在《逃出绝命镇》里,露丝的父母——包括一贯出色的凯瑟琳·基纳(Catherine Keener),在种族论调方面做得不是特别低调。首当其冲的是他们的黑人佣人。这是克里斯和这些佣人见面时各种不和谐时刻的开端。
“是的,”皮尔说道,“这件事很微妙,因为黑人佣人和白人之间显然有各种不和谐的调子。而同时你又得考虑到批判别人的工作在社交上并不是很明智的做法。谁能说你不能做一个白人家庭的黑佣而同时有着高尚的生活呢?”
随着克里斯挣扎着去克服自己的偏见和多疑,影片也在这种社交复杂性中开展。当他的岳父母在一个聚会上将他介绍给一个看起来非常“白”的黑人时,困境出现了,特别是他用老式的握手来回应克里斯的顶拳礼。这场戏含蓄地引发了很多问题,其中之一便是我们是否应该有鲜明具体的“白”和“黑”的类别。也许社会表现出了这些差异,但我们作为个人需要去遵守它们吗?举例来说,皮尔说过他小时候对自己的声音很不安,因为它听起来太“白”了。
“我认为黑人的经历里有一些元素是只有少数族裔或者感觉是局外人才能体会到的,”他说道。“有些社交规则是每个黑人都知道的。有白人在场的时候我们需要点点头,给个拥抱,还有你不能背叛彼此。这些都是真实的。还有有时候当别人感觉不到种族歧视的存在而我们察觉到或者主动寻找它们,这也是真的。这就是影片中的角色用来揭开谜团的方式。”
影片里还有一场戏是一群毫无头绪的白人再现各种关于黑人的刻板印象。包括一个打高尔夫的人觉得自己必须要告诉克里斯他见过泰格·伍兹。
这是一个关于白人的假想的好段子,但这也表明这些白人不仅将克里斯看作一个客人,还将其认作一个“黑”人。种族歧视就表现在他们无法忘掉他的种族身份。有没有可能逃离这种恶性循环呢?
“想要生活在后种族歧视的世界的渴望有一部分就是想不用再谈论种族歧视了。这里面包含了一种错误的印象,那就是如果你在谈论种族,那么你就在强化种族这个概念。我排斥这个观点。因为我们生活在这个刚刚有过一任黑人总统的国家,而这个本意就是我们不要再谈论种族了。如果你看了艾娃·德约列(Ava DuVernay)那部精彩的纪录片《第十三修正案》(13th,2016),它展示了奴隶制如何转型进入了监狱产业体系。那些不成比例的在监牢里度过余生的黑人数目,正是我的影片的核心主题和象征之一。”
既然他提到了几次奥巴马,我便问他对奥巴马作为总统和对美国的影响的看法。
“他极大地改变了这个国家。仅仅看下那些年轻的黑人感觉有了新的追求这个状况吧。我认为奥巴马上任之前有这么一个玻璃屋顶。而现在它不存在了,这是一个很大的改变。作为总统,我认为他是最好的那一个。我认为我可以信任他的判断,而他也会采用一个谨慎的、有考量的方式来处理,我认为不会再有另一个奥巴马出现了。”
他同样将现在黑人故事在好莱坞取得突破的成绩归功于奥巴马的影响。黑人电影人已经很多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了,而现在他们的声音响亮,他们也受到了关注。而在《逃出绝命镇》里,乔丹·皮尔也正是这样,像那些最出色的作者导演一样被注视和倾听着。
翻译:潜行者
原文来源:The Guard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