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捕手》(Genius,2016)是迈克尔·格兰达吉(Michael Grandage)带着他的戏剧功底,作为导演和制片的电影处女作。改编自《天才的编辑:麦克斯·珀金斯与一个文学时代》,影片讲述了美国文学界两位伟人之间的故事,编辑麦克斯韦尔·珀金斯(Maxwell Perkins)与作家汤姆·沃尔夫(Tom Wolfe)。
能够发现天才的人,本身就是一位天才。没有珀金斯,就没有《人间天堂》(1920)和菲茨杰拉德;没有珀金斯,就没有《太阳照常升起》(1926)和海明威;没有珀金斯,就没有《天使,望故乡》(1929)和沃尔夫。可以说,正是有了珀金斯这一击重要的推波助澜,才将“迷惘的一代”端上了台面,为一战、二战之间的一代美国人发出了呐喊。
这一代作家,不再以人物、情节为小说的核心塑造。在修改《天使,望故乡》期间,沃尔夫(裘德·洛 饰)告诉珀金斯(科林·菲尔斯 饰):“书中的人物不应表现为我们想要的那种人,而应该就是我们自身。”上述三位“迷惘的一代”代表作家的作品,都带有极明显的自传性。而沃尔夫的首作《天使,望故乡》,正是他切身体验的真实写照。
“石块,叶片,一处未寻到的门;在石中,叶间,门中。在所有被遗忘的面孔后面。
谁曾真正知悉他的兄弟?谁曾洞识过他父亲的内心?
谁不曾被遗忘在永远紧闭的囚室中?谁不是生而疏离,至死孑然?”
《天使,望故乡》初稿以此开篇。影片中,沃尔夫被多次置于人群里,若不是摄影机的观照,攒动的人头中谁会认出他来?硬而定的石块,轻而飘的叶片,打通了互相的感觉经验;还有那道不出的语言,都源于被遗忘的意义背后的沉默。
抓住一战后的机会,迅速发展起来的美国,也迅速堕入了追求物质的时代。欧洲吹来的时尚风潮,为美国人打开了传统的枷锁,从打扮、消遣到感情,他们都大大地开放起来。一夜忽来的春风,也悄悄地刮走了人们的精神与道德。
看似无隔阂的相处之下,同代之悉、代际之识在一种经济繁荣的沉默中被忘却,一个个人被拉上了精神囚室的闸门,仿佛比以往都更难理解互相。
在此读到的疏离与孑然之感,是沃尔夫作为个人具体实在的感思。短短的开篇,一下就击中了珀金斯。五个女儿,一位妻子,在这因妻子的戏剧梦而变得戏剧气氛十足的家中,珀金斯坐在席间背对我们,这个黑影也是疏离孑然的。他连读个稿都得关在衣物间里,才得片刻宁静……
道德上,他是传统保守的。他会回应女儿和妻子,即使不言,也不会说句不是。办公室、火车、家,他极少独自出现在别处。但正是这样的他,为了海明威那本粗话连篇的《太阳照常升起》,而与出版社老板力争。文学上,他又是开明自由的。
他多次告诉沃尔夫,“这是你的作品”。他接受写作中一切新的主题与形式,但他要的是一部雕琢好的作品。尤其像沃尔夫这样写作如井喷的作家,三箱稿子、五千页的《时间与河流》初稿还只是一个尚待塑造的原石。珀金斯帮他修改女孩初恋感觉的一段,从办公室到街上、到酒吧、到他(如往常一样)坐上最后一趟火车回家,才改好。
一则,修改之费时费心,在这场景的转换间得见。二则,也可知写作者一大常有的问题:过于陷入自己想象中的表达,而在文字的游戏中打转。编辑首先作为读者,带着自己的生活感受,能触动他的是更实在更接地气的东西。接地气不意味着俗,而是准确。三则,在珀金斯的影响下,改成这简短的一段,也是表明了“迷惘的一代”作品的另一特征:简约化。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都是精简的作者,与沃尔夫不同。
“她的眼睛,蓝蓝的。
顷刻坠入爱河的他,无人察觉。”
这段字的作者沃尔夫坠入了言囿的自我,他也没察觉。从他的《天堂,望故乡》初稿被同事交到珀金斯手中时,得到的评价就是“不算好,但是特别”。他第一次见珀金斯、第一次见珀金斯的家人、第一次见菲茨杰拉德夫妇,都是在大篇大篇的自说自话,不通人情,又希望一颗孤独的心得到世人的关注。珀金斯要求他删减,但他每一次独自的删减,都变成了添加。
作者像文字的妈妈,常常总想着给孩子更多更多。编辑则成了文字的爸爸,有了这冷静的约束,才让孩子成长得恰到好处。两者的确有这样一种夫妻关系。不过有人说,片中的珀金斯与沃尔夫之间是基情四射,又有说他俩与艾琳(妮可·基德曼 饰)之间是三角恋,实在是想偏了。他俩只是精神上相敬相亲的父子关系。珀金斯渴望有个儿子,沃尔夫是不懂爱情的小孩,这在影片里已多有交代,上文中也能看出来。
说到这里,还是提提片中的两位女性。沃尔夫的女友艾琳和珀金斯的妻子露易丝(劳拉·琳妮 饰)都钟情于戏剧,但这两个男人都不支持她们的事业。
沃尔夫觉得戏剧太平淡、没有散文那般的层次感,也是因为越发沉浸于自己的小说世界,而对艾琳不再激情。珀金斯则是出于一种保守的观念,认为女人一把年纪了,还想出名不现实;潜台词就是好好在家带孩子吧,这样我自己就能专心投入文学工作。
有了成功,有了沃尔夫,珀金斯仍会亲吻带孩子出游归来的露易丝。
有了成功,有了珀金斯,沃尔夫几乎是置艾琳于不顾,即使她还帮他手打《时间与河流》。
沃尔夫书写了“迷惘的一代”,同时也是“迷惘的一代”本身。他不停地写,不停地玩乐,不停地表达,声名如石块一般让他踏实有成就感。可那捉摸不到的人情,又像叶片一样,他飘着,寻不到一扇生活的门。《时间与河流》的完成,也是沃尔夫与珀金斯合作的终点。沃尔夫是那么的自大,那么的目中无人,以致连自己也看不见。
现实里的他本该是在最后的旅途中,染上肺炎去世的。影片里却说是脑结核,一种不是因生活问题而患的病。在弱化他随性放浪的同时,也将他置于父亲死去的同一所医院里。
倒下前,站在沙滩上的他不再跺脚。爵士乐与自由,激发了他在语言形式上的创造,但他在死前、在与菲茨杰拉德的交谈中,才明白人生的内容。
片中最动人有两处。
一处是,他与珀金斯在酒吧里听着爵士乐,特写两人的脚,一起随着节拍跺了起来。沃尔夫的跺脚早有伏笔,珀金斯却从没有。他保守地拒绝与女人玩乐,却忍不住接受这种新兴的音乐,在那一刻、在共同修改《时间与河流》之时,他俩达成了同频。
另一处是,沃尔夫为自己写了一生,但把最后的字句给了珀金斯。珀金斯为他,首次摘下了帽子,在他的葬礼上放的也是珀金斯最爱的苏格兰歌谣<Flow Gently, Sweet Afton>。
《天才捕手》以沃尔夫为代表,以他与珀金斯的故事为切入,道出了“迷惘的一代”作品的成因,也道出了编辑与作者之间精神上的父子/夫妻的深情关系。时过境迁,唯有他们的孩子还留在世世代代人的书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