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着写《比海更深》的拉片是有此初衷:一来是人们老要拿它跟《步履不停》(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2008)比较,当然,站在“作者论”的立场来说这点无不可,但无疑容易陷入一定的瓶颈;事实上,多数的比较都是用负面的心态,觉得这部片根本就是走了《步履不停》的老路,因此语气总是带有批评的意味,在情感上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要是按这样说,那些明确说自己走老路的导演(希区柯克)不就该被批评惨了?再说,重复不是本来就是作者论框架下的必然性吗?重复究竟又有什么问题?要是觉得在外观上雷同就全盘否定,那么,可能大多数作品(或作者)应该都要立即打入冷宫了;像是多数的爱情电影不都是套路,路径接近,只是沿途风景不同而已?或者像三角的抉择题材(侯麦、希区柯克)、复仇题材(西部片甚至有一个复仇公式),诺曼底登陆、各种罗蜜欧与朱丽叶(举凡世仇或者欢喜冤家,或者因外部阻碍而无法结合最后走向悲剧的爱情)……
与一般的意见相反,我恰恰认为,是枝在处理一些看起来雷同的题材甚至手法,事实上正是他做为一个作者在寻觅、钻研他最感兴趣的议题,粹炼他最完满的形式的一种现象。
按阿多诺(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和萨义德(Edward Wadie Said)在研究“晚期风格”的发现,这类创作者势必遇到非比寻常的问题,有时候可能会造成作品看来有一种严重的失衡(比如威尔斯最后的几部片;而他有那么多夭折的企画,很可能就是因为没能找到突破口),情况好一点的(尤其是那种喜欢一次次微调风格的导演,像小津和雷乃),则有可能因而找到最严密的形式。
总之,是枝不是没有失手,只是大家对他的失败看法更加分歧了,而这也正是写这篇拉片的第二个理由:亦即大家到底迷的是枝的什么?这篇拉片有意挖掘深埋在他影片中的形式美学,但这次的冒险不见得真能画出他的美学路径,但起码也提供了一次可能性。
全片约分为长短不一但总体工整的十一个章节。
【1】
又是一次全黑画面开始的是枝作品,这与《步履不停》是相同的,后者的黑画面还更久。广播报导着23号强烈台风的动态。将这部片的基本调性,或者说,“舞台情境”给点了出来:这个家庭的日常性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扰动、翻搅。
屋内,母亲刚从阳台收被子进来,不过在桌前写回贺年卡的姊姊丝毫没有要帮妈妈忙的迹象。对话中透露出父亲刚过世的背景,但被问到是否寂寞,母亲倒是一派轻松认为是耳根清净。
这里有一个特别的构图(1),母亲几乎只剩下头、肩部在画面内,而姊姊则占了画面的主要构图;当姊姊建议母亲去交朋友以防老人痴呆,站起来向厨房走去的母亲则因为摄影机固定不动而使得这回变成是头部被大部分切出画面之外(2)。
一如既往,是枝这回选用了蒟蒻来做为人的象征,这点也是和《步履不停》相近的,但在那里,母亲(同样是树木希林饰演)和姊姊讨论的是萝卜,萝卜做为天然食材,会随着料理本身的味道而大幅改变自身的味道;但蒟蒻是非天然食材,它在吸收味道这件事情上,显然不如萝卜来得有优势,但相对来说,蒟蒻也比较耐煮,甚至,如母亲所言,放凉了之后更入味。
食物喻人性,也算是日本的生活禅,这点在小津的电影中也算是明显的特点。同时,透过母亲睿智的言论,营造了这部片的又一个舞台气氛:漂亮话说的总是比做的多。
话题在母亲坐下后转向字迹,母亲形象化地将姊姊写的“田”字表现为肩膀低垂、形象痿糜的样子(3)。
在这里也轻描淡写地将另一个往后持续发展的元素带了出来,她们谈及过世的父亲那唯一自豪的字迹,二方面也因姊姊写到了芝田家的贺卡,顺便谈及芝田家“不起眼”的儿子竟给家里买了栋小别墅,母亲称其“大器晚成”,顺势介绍出他们家的“大器”,由阿部宽饰演的良多。
这里要注意的是,田字当然是芝田太太的名字,因为写到了,所以顺便谈了一下,不过田自然也带有一个言外之意:房产,这也是母亲叨念了一辈子而她的儿女(良多与姊姊)所无法实现的梦想。
【2】
接着约有19分钟的篇幅,介绍良多,以他的一次归家继续发展序幕中提及的各个剧作元素。配合片头的主要工作人员名单的显示,以形象化的方式将良多介绍出场:
按是枝说法,住国宅也是他的生活经历,无怪乎他的名字要放在国宅前;至于良多,差不多也又走到人生的另一个十字路口。
这一段除了将良多的主要形象呈现出来之外,同时也呈现出“距离”、“老朽”(与死亡,序幕已经以父亲之死和母亲关于丧礼的玩笑先行提出了一次)等等印象。
一进到老家的小区,映入良多眼帘(12)的,是一座“禁入”的乐园(13)。
比较特别的是,接着在打片名的时候,是枝给了两个画面:在高耸的水塔与一片杂草的小区入口处(14),以及小区的步道上(15)准备正式上演良多的主戏,他那高大的身形被小学同学给认了出来(16)。
话题就三个:关于孤老死的新闻、良多得奖作品与父亲的反应,以及同学的念叨和走样的身材。
再一次,延续了死亡议题的同时,附带暗示良多与父亲的关系;同学之间或多或少也存在着竞争的心理。而良多受欢迎的话题与孤死父亡的议题放在一起,岂非隐喻了良多事业的孤芳自赏至死的窘境?
低调地回到家(17)中的几景:良多如贼般试图搜刮家中剩余财富未果,甚至还大不敬吃了供桌上的大福(18)(不过母亲也说“午饭不够的时候可以吃”,想必对这种事,家中比较不忌讳)。翻箱倒柜只找到父亲在他不在(家)时典当了他的私人物品之当票,如同现在良多趁父亲不在(人世)时想找出他遗留下来的值钱东西(可惜东西“全部”被母亲于丧礼隔天丢弃),不过翻到装有母亲贴身衣物的柜子他倒是不愿意碰的。
前面有几项行动在这里做出回应,包括在站牌旁买的蛋糕,做为回敬,母亲也拿出冰冻已久的可尔必思冰(可见良多很久没回家了),还谎称“啊~刚好还剩两个”,显示出母子同心,挖冰的动作再次呈现出良多身材的突兀(19)。
但良多规劝母亲留意姊姊,以及对母亲刚买的古典CD指手划脚的,无疑再次将良多这个人物的失败刻画三分。而做为后面颇重要的道具——收音机,也在这里再次登场,虽说它并没有被使用,但母亲明确提及需要一架可以拎到浴室的收音机。但这不免有一个疑问:为何需要拎收音机进浴室?难道是母亲会在浴室泡澡吗?若然,那么要在那狭小的浴缸泡澡,可能是为了弥补没办法去泡温泉的缺憾?所以即使委屈窝在小小的浴缸内泡,终究也算是能自己营造小庆幸的气氛……
这一场戏不断试图建立起强烈的生活流之感,唯有在整个舞台的现实气息越发强烈的前提下,越能有效输送两种剧作特点:其一是缺乏强而有力目的性的动机或行动,二是贴近主题所示的概念,这比海还深的情感唯有深植于生活,并具体化承载这份深情的人物(也就是亲人的各种组合),才能赋予影片世界更强的渲染力。
一句“你缺钱吗?”总结了良多的生活现况,雷同的话也在好不容易见到儿子真悟的时候被问到;这句话也同样总结了亲情之间的牵挂。等于说关于亲情的整体气氛已经营造完成,于是场景也跟着变化。
首先来到阳台,有一株“明喻”为良多的树:一直没法开花结果。从阳台的镜头(20)可以看到,在这30度的九月天,楼下邻居门窗紧闭,因为他们有空调,但良多家没有,这也是为何母亲回家会拿冰箱来消暑(21)。
两人的对话又一次暗示了这个小区的现况:安静,没有小孩嬉闹声,因为大多年轻人都离开这里,不是在外打工,不然就是事业有成而搬迁;死亡阴影继续笼罩。
母子对话的内容,过渡得非常漂亮:长得很高的梨树-无法开花结果-把它当良多照料-虫子爱吃叶并长出美丽蝴蝶-有起码用处,良多则表示自己也有一点用处;其结果就是良多高大的身躯在搬运梨树时撞破了玻璃(22)。
一如姊姊不会帮忙母亲收被子,良多也不会帮忙收拾撞破的玻璃(23),这还是他自己闯下的祸。良多被母亲从房间拉回餐厅。咖啡也只有冲泡咖啡。
良多给的一万元零用钱倒是让母亲受宠若惊(24),但相比起来,母亲更想要芝田家的房子,感觉得出来,即使同样住国宅,还是有大小之分;更别说芝田一家后来还举家搬迁了。
换房愿望在这里提出,算是做为母亲对子女期盼的具体呈现,这一点在片中也是重要的一个脉络。而我们也会注意到,在这狭小的空间中,是枝有意突显出空间的局促,所以变换镜头时,并不刻意调度机位,而是以景别与取景内容来做为呈现的主要手法。
母亲送良多下楼,不过,光是下楼也让她气喘吁吁。良多在替母亲偷丢回收的时候抱怨邻居都在看他(25、26)。
随后遇见仁井田,母亲面对他的时候看起来特别羞怯(27),而仁井田在问到良多关于小说是否真实经验的问题,特别谈及姊弟关系时的,面露猥亵表情(28)大概也暗示了小说中写有见不得人的内容,无怪乎后来姊姊与他谈到这本小说的时候也表达了强烈不满。
仁井田这个人物无疑带出几个剧作讯息:小区老人自己打发时间的方式,母亲在这把年纪毕竟还有如少女般的羞怯情感,良多小说的内容取向,以及良多的侦探/作家敏感度,在说到这点时,即使整个画面是在艳阳中,但却刚好隐入树丛中(29)以体现关于“观察”的印象。
这段对话是以母亲讲述一个关于可能遇到化身为蝴蝶的父亲的故事,不过有意思的是,自从仁井田离开后,开始出现轻柔的钢琴配乐,替这股亲情取向的内容(仁井田-女儿;父亲-母亲-良多)增添了一股温柔的气息。
等车时藉公园娱乐设施被封锁,引出关于小孩的话题,前面母亲才挖苦说从上头跌下来的小孩自己也有问题,随后便问良多的儿子真悟的情况,彷佛一下子串连了两代的孩子:良多自己有问题才搞成离婚、见不到儿子的现况;而真悟大抵也会有他自己的问题。不过,当谈到良多前妻响子(一译“京子”)时,母亲一边咕哝着说女性一旦有自己的事业就会不顾一切冲云云,取景构图将母亲切到剩下脑袋瓜子,颇有呼应片头与姊姊一起的构图;而背景恰吹起一阵风,搭配良多无奈的表情,似增添了一股无奈的气息(30)。
来到当铺也算是将上述这一大段行动做一个小总结:从当铺老板这里得到关于父亲的一些侧面形象,比如扯谎、耍赖,还有变卖膺品,那个值三百万的卷轴总算有了下落,这时导演给了震惊的良多一个侧脸(31);我们将会记得这个侧脸,因为在随后的片中,唯有良多、响子与真悟享有近拍侧脸的特权,统合起一幅关于家庭的侧面。
在他垂头丧气走出当铺(32)的时候,伴随他出场的配乐又响起,彷佛他的归来与离去又回到原点,这也是良多不断在兜的圈。最后以“淡出”方式结束这一大场段。
直到近23分钟处可以算是第一幕,但是跟传统三幕剧不同的地方在于,传统第一幕虽也是在垫基、铺陈、设问,不过多数在结束时会提出具体的困境,在《比海更深》无疑只是在呈现良多的现况,但也还只是处理到情感状况,甚至连离婚的事情都没明讲。不过有鉴于影片在结构上的工整划分,看起来更像是段落分明的小说。
前面第一章可以是“吾家大器”,第二章是“无(年轻)人小区”,两章合为第一部。聚焦人物在母亲、良多与姊姊,被提到且后续还会发展的道具则有(隐性的)砚台、CD、收音机与(被谈到的)手套。
【3】
依约,这回的拉片将谈及影片的第二部。这一部中又分成三个章节,分别是工作不靠、感情无依、眼高手低,合为这一部的“失调”,长度大概是22分半。
我们先看“工作不靠”这一段落。
这里靠着一场黑吃黑的戏:亦即良多与同事町田将委托人委托调查的对象(委托人的妻子)是否外遇的事,告诉了这位被调查者,试图从确实有外遇的妻子这里拿到遮口费。毕竟委托调查的费用是事务所收去,但遮口费就是良多他们可以中饱私囊的。顺带,这位太太反过来私下委托他们去调查自己的先生,也就是原本的委托人。于是他们又另外赚上一笔私下委托的调查费。
由此可知,作为侦探,良多(与同事)干的是怎么样的勾当。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当这位太太知道自己外遇事已经被拍到,讲了一句“我的人生哪一步走错了?”,镜头给她带了一个竹网的背景(1),彷佛她被网入了这现实生活的牢笼里;不过更重要的是,导演再给了良多一个对称的反打镜头(2),显示这句话对良多的触动——一来,这句话在他听来恐怕是觉得讲起来特别有味道,而身为作家的他居然没想到(我们后来将会看到他回家后,把这句话抄下来的动作),却是出自一个会外遇的人妻之口(而她显然也不是什么高知识、文化分子);二来,这句话本身无疑也让良多自问,所以拍他的构图,像是那位太太的镜像。只不过,在良多的这个镜头中,看到的是模糊的町田当作背景,而町田,在全片中一直不断充当他的助手、他的影子,陪他、为他干些不可见人的肮脏勾当;那么町田的人生难道不是也走错了?
但这笔横财并非拿来用在“正途”,比如该支付的拖欠的房租、赡养费,或者儿子的手套,他甚至把跟町田借来的一万元,都转交给母亲当作零用钱(我们应该还记得母亲收到这笔钱的时候有多开心),起码,以后者来说,也算正途。但无论如何,他并没有打算好好规划这笔钱,而是和其他很多笔钱一样,再次拿去赌了。
这点正是妻子响子离开他的主因。赌博、输钱,再借钱,这也就是良多的写照。并且,我们会发现到,他对这样的生活并没有任何的负罪感。
在自行车赛场上,他只管对着骑士咆哮,要求人家尽力,但对于工作、生活,他自己总是最消极的那个,所以把他摆在铁丝网之后(3)也象征了“努力”这件事与他的关系。
不过,他在工作上的歪风并不是没有参照的,会长光是一个寻狗案都可以灌水收调查费了……不过在会社的这场戏,主要带出良多与社员们的互动关系,更多是呈现出在这个行业中工作的人的嘴脸。
是枝利用良多的职业,以及围绕在他生活圈的人(同事、客户),来描绘出所谓“底层人”的样貌。这点也是非常重要的剧作资源:这些很难往上爬的人,终究要维持在这种生活模式,否则就是透过非正当的方式改善经济条件。这些都属于后续将持续被利用的伏笔。
另外,也在会社中的对话里,带出“男人度量逐年在缩水”的话题,因为一来这件事让会社持续有生意,二来,又再次反过来刺中良多。因为随后,他就是那种度量小的男人;尽管他已经和妻子离婚,但他仍不时会从远方看着(监视)妻子(4)——爵士配乐在此无疑增添了某种惆怅。
而他的住处,一如推测,是又脏又乱(5):房间象征了内心,在这个房间里,只有两样东西是整齐的,墙上贴满了到处收集来的佳句美言(6),另外,就是书架上一整排《无人的餐桌》(7)。
以上不到9分半的内容,从良多的工作态度、其品行,再到他对前妻的心态,最后收在混乱的房间,以表现出他由外而内的失序。而内部的失调才刚开始。
【4】
这一章是“感情无依”。
开始时先再次交代了町田对良多的好。接着是在河堤旁的球场,远距偷看儿子真悟打球,实际上是在关注响子与新恋情的发展,敌在明(8)我在暗(9),一开始便已经决定了胜负。
良多(町田)的职务之便,调查出了那位新欢的背景,按町田的判断,这位房仲店长应该也是靠炒房不义之财致富。
这点又回到前一章留下来的“问题意识”。甚至,跟良多很像的真悟,都属于消极型人物,面对那种积极人格的对手,当然是没有丝毫胜算。这里另外发展的是关于手套的剧作资源,既然手套已经有人送了,之后当然就只好买别的东西给真悟了。
棒球练习场的戏有两种功能,一来显示了良多紧迫盯人式的跟踪(10,但画面中由于距离,使得他无法和响子一起在焦距内,影像本身的实焦和虚焦区隔了两人),并且因为响子、真悟与他玩得开心而吃醋;二来,除了显示出这位新欢确实在棒球方面有其专门之处,所以才在场上向真悟指指点点,但是更晦涩的含意,则是在响子面前展现“能力”,不论是在力量上的还是性方面的。
棒球(或棍棒类运动,如高尔夫球)在日本电影中经常被用来作为性的暗示,这一点则延续了河堤边的自问“睡过了吗?”无怪乎这场戏最后会收在良多那张哀怨的表情(11)。
接下来这场戏就有关键意义了,算是将“情感无依”作最完整的批注,同时也流露出呼应主题:比海更深的亲情。
响子的拖油瓶约会,从阳光明媚的球场,到繁华夜景的河岸餐厅(12),实在恰当不过。这位未来的继父算是直接向真悟说教了“代打者没挥棒就没意义了”,真悟不甘心反驳说他原意就是要保送,正当此时,在他头后面,驶过一辆电车(13),透过车的动态与力道,像是对母亲的男友进行的反击,而这位大人还要继续刺激他“即使成功上垒也当不上英雄”。
这里埋下了响子-真悟未来生活的伏笔,也可以隐约地描绘出真悟身上类似良多的影子。然后就在他们进到餐厅里头去时,“继父”顺势问真悟的偶像是谁,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回答“奶奶”,继父又进一步指出,入学面试时这类问题要是回答家人不妥,而这“一家人”在准备坐下的时候,真悟便离开去厕所(14),因此,我们根本没有看到这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情况:亦即,就算将来在局势上无法避免要成为家人,但在情感上,这一家人终究不是一家人。对他来说,他的家人正在餐厅的另一角;尽管他并不知情。
在厕所里,尾随而来的良多向真悟打听母亲与新男友的感情状况,这种私密的问题当然最适合出现在私密的场合,甚至,出于合现实性,也带象征性,良多一来就看了一下真悟上厕所(15),且真悟丝毫没有回避的反应,由此来暗示两点:父亲对儿子成长的关心,以及儿子与父亲的亲近;因此他也理所当然会关心父亲是否能筹到赡养费。
但是,原本出厕所的真悟应该直接回到餐桌上的,但是实际上却没有,这让我们有机会看到响子和男友单独相处的情况。
在那里,男友试图说服响子让她、真悟和良多、家人切割,“那种底层的人少见为妙”,之后响子的反应,能看出她对良多的情感还是深厚的,她首先以“他是小说家……只是目前处于低谷”来替良多开脱,接着当男友提到说他看过良多得奖的那一百零一本小说时,响子的眼睛为之一亮(16),就这点来说,这部片找真木阳子来演无疑再适合不过了;加上她本身给人的性感银幕形象,也有助于观众更迅速地进入到她这个角色以及良多的苦恼。而当男友批评了小说,响子跟着苦笑之后,是枝自然不忘让镜头停在她苦涩的表情上(17)。
最后回到响子住处也是必要的(18),必须展现出她的现况,才更能有力让观众同情她并认同她可能再婚的选择。
这一整章从新的男人参与响子的亲子活动,到最后甚至要介入她与(前)家人的互动关系,直接带给良多的,自然是情感危机,于是内在冲突也非常清楚被呈现了出来。但这点毕竟还不是良多生活困境的主因。于是下一章就在进一步说明这个问题。
【5】
在一个偌大的、能见到的人都相当忙碌的办公室,唯独悠哉的良多格格不入,这还包括他的服装(当然,因为他是客人,所以没有脱下外套,但总之都还是让他显得过于显眼)(19)。
他来到出版社却是因为负责漫画部门的编辑邀他写漫画原著,且竟是因为畅销漫画家下一部想画赌博相关题材的漫画,所以想到良多;也可见良多对这件工作有多么不屑,有趣的是,这位漫画家正在连载的漫画是棒球题材(20)!
尽管放不下身段接受这份报酬不斐的工作,良多还是找了新作在收尾的借口回绝;但最终他手上还是拿了一套漫画,虽不知道是他买的,还是出版社给的。
这一章的后半是良多来到姊姊工作的大福贩卖店,不过两人感情不好是一眼可见,姊姊见到他劈头就骂他不许再写家人题材,进而再念他没钱还装阔给母亲发零用钱,但在听到说母亲很开心打电话和姊姊回报时,他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扬(21);随后姊姊提及父亲死前还来向她借过钱,告诫本来就是想来碰运气借点钱的良多也不要打她主意。
在他们变换讲话的场景(以免被客人听到他们糗事)时,话题也转向母亲的愿望,当儿女的这两人都无法为母亲实现愿望。
良多顺便迂回打听了一下他遍寻不着的父亲存折,姊姊则刻意透露它的所在。阿部宽的表情也恰到好处地演出了打歪脑筋的神情(22);观众完全可以预视到将来肯定要出现关于存折的场面。
在此,两人闲聊时,姊姊表现出来的善意(尽管将来会证实这个善意可能是恶意)无疑还还是带出了亲情下的子题,姊弟之间,实际上存在着正反并存的暧昧性。
以上约22分半的内容,可以说从各方面建构出了良多的现况与困境。不难预期,下一部将开始有更多的发展了。
来到第三部,包含了两章节,一章节可以命名为“阴郁闲情”,一章则可叫“工作低谷”,合为这一部“绝境”。
【6】
之所以把小区老人聚会听贝多芬的戏叫作“阴郁闲情”,其实主要是着眼于这一段落中透露出来的一种死气沉沉的氛围。
比如说,在听完贝多芬第131号弦乐四重奏之后,母亲问了句“这首曲子据说是贝多芬死前一年写的”,仁井田老师回答是“当时他56岁,跟我们现在年纪差不多”,这句话无疑仍继续深化死亡的气息。
是枝在此引用这首曲子,一方面可能考虑到贝多芬的晚期力作,二方面基本上这首七个乐章的弦乐四重奏曲的第七乐章(也就是在片中放了一小段的曲子)本身的结构,就以狂风暴雨之姿,由三个重音符号作为开始,六分多钟的演出过程,多数都是狂乱、暴躁的,前六个乐章的高潮迭起更不在话下,但是在最后收尾处有一小段突然缓和下来,彷佛各个乐段在游移、寻觅一种聚合的状态,直至最后再来一小段重聚上升渐强来收尾,不但很适合这部片的意境(“风暴过后”),其实全片的剧作构成也呼应了这首曲子的总体结构。
这场戏的另一个意义,是带出仁井田的女儿,也就是之前良多眼尖从他送洗衣服中看到的女性服装的主人。
她的出场基本上是又一谈资,从旁边的邻居传的八卦得知,仁井田的女儿放弃了原本有在学习的小提琴。这件事原本看似没什么,但是当和后面良多抱怨姊姊不该觊觎母亲的老人年金给女儿学滑冰,姊姊反酸他在家里这种经济状况下还要求要学显然一下子就放弃的小提琴。这两件事就串在一起了,甚至,可以说,就连仁井田对音乐有钻研,家中条件也不错的情况下,终究无法逼迫女儿学习他的专业。算起来是从另一个层面切入这部片的核心问题(之一):关于教养。
至于仁井田自己,除了以仪式性的方式听音乐外(1),也不忘吹嘘自己过往的丰功伟业,但妇人们特别吃这一套。
母亲回到家,冰了两杯可尔必思(2),如果参照之前吃冰的戏,在那里母亲的“刚好有”的说词,来到这里的“预谋”,就知道什么叫“比海更深”了;接着很自然地母亲要去顾阳台上那株代表了良多的树(3)。
镜头则顺势再来到外头拍摄母亲百无聊赖看着路上(4),既没有听相声、广播,也没有听古典乐。
没有邻居在这大热天出来阳台乘凉,比起上一次出现阳台的镜头,这回用了更远的镜头拍摄(5),则更显母亲在她的生活环境中的孤独感。一如既往,在阳光底下,是枝的镜头并非总是给人希望的感觉。
【7】
这一章“工作低谷”则是进一步将私下的良多和工作状态的他混杂在一起了。而且这个结合下的状态是失败的,在这一章结束的时候,恰好是影片的“中间点”,按商业片的古典叙事来说,这个时候确实要有什么样的改变了;尽管我们说过这部片并不采常见的三幕剧结构,但是中间点的折返,则有一种重要的象征意义,也把影片调性做了一次比较大的转移。
这一章有四个情绪比较不同的转折,也就是说这章还可以分成四个小节。
第一小节是在侦探会社中,爱美的一句“用不着跟未来吃醋”算是深深刺中了良多,所以这场戏最后也是收尾在良多的侧面(6)。
第二小节主要透过町田与良多的互动,暗示出父子关系的微妙。所以在张贴寻猫启事的时候,町田分享了他自己的心得:儿子要想找父亲的时候,什么都拦不住他。这长长的对话放在一个艳阳高照的长巷中(7),似乎是很合适的;而寻猫启事则和“寻父”的未来式产生一种有趣的关联。
比较有趣的是,随后以对比性强烈的戏(车上)来对比这场“坦荡”的戏,在那里,良多分享了他的志愿是当地方公务员,这只为了想让自己对比没有出息的父亲,但这时候的他们,是正准备拦截一位即将被他们勒索的高中生。
后一段则是在省略了勒索过程与随后不知道是经过多久的等候,良多和町田在高架桥下的停车场等高中生拿赎金来。等待的时候,町田似乎暗示了良多在某个时刻曾对他伸出的援手,只是良多完全不知情,而是枝也刻意压抑下这两人的线。最后是在高中生对良多的指责而良多反击中结束这场戏。
在这时候我们还不知道,高中生拿来的赎金很可能是他父亲给的。因此,这一节可以说是在“父亲”(也可以扩大成“家人”这个概念)这个概念中进行抽象的辩证:寻父、反对父亲、啃老族(这是良多和町田对高中生贴的标签)。
(7)
第三小节是瞒着会社所接的工作;在一定程度上接续了勒索事件。而在房间内,良多向爱美打听女人对结束的恋情之态度,基本上也正混杂了私事与公事(尽管是私下接的)。这件跟监工作其实也是第三章刚开始的那个工作的延伸,在那里,也正是良多的侦探工作在影片中第一次出现的情况。换句话说,不难猜测,侦探工作也将结束在这场戏。
在这场戏,由于是夜戏,加上是枝在这场戏用了节奏比较重的配乐,用以呈现出夜生活的调性,却也使得这场戏在片中看来有点突兀;所幸影片已经出现了许多这类“底层生活”面貌,在这里也算是以相对激烈的方式来结束它,也算说得过去。主要我们也看到良多在房间内使用那些窃听设备的娴熟,也算是展现了他取材的成果吧。从那位本来被捉奸后来反捉奸的太太那里,良多又听到了一句名言“路怎么转都是我的人生”;也许这也是为何他需要藉由这个身分来进行“取材”的理由。
第四节则是侦探会社生活的彻底终结,老板突然回到会社,带来台风消息,也带来警告,这位江湖老油条规劝良多要“有勇气成为他人的过去”,也算是(影片/导演)对良多最后的一个忠告。所以又一次将镜头对准了良多的侧脸(8)。
至于既然勒索来的钱被充公了(这意味着一位高中生都比他更有办法;尽管是靠爸),晚上到柏青哥打游戏机也就很正常了,这个游戏本身起码不用他在已经筋疲力尽的情况下还要声嘶力竭(对照他在自行车赛场上的表现),也是在这样的场合中,町田还有办法分享他的赌资(弹珠),以及真诚的劝告“小学三年级时父亲送的手套还留着”。所以侦探社长与町田的对立性意见,也又再次辩证了关于“家人”的概念,与这一节的开始做出呼应与发展。
一整部“绝境”收尾在关于“家人”这件事,特别是分开的家人,也就是即使是家人也在形式上不太像是家人、不再是家人,两者之间当然也就有一个清楚的联系;只是说,剧作上的迂回在于关于家人这件事的挫折,却是以工作上的挫败来隐喻。至少是在“外”的全然绝望下,转而逼良多进一步检视在“内”混乱。因此,接着下去,影片的后半段自当全面关注家人问题。
影片从第8章开始进入第四部,也开启了影片的后半。第四部有第8章“父子情深”与第9章“母子情深”合为第四部“亲子”。然而,虽然影片后半由第四、五部组成,但第四部作为一个过渡的中介部分,它显得特别短,大概仅有10分钟左右。这种失衡的布局,可以说是这部片相当醒目的设计,事实上,给人一种 “自在”且无拘的感觉。这在一向给人工整性的是枝裕和作品中,当属特例。
【8】
前一章与这一章的界线也就是影片的中间点。在这条中线前,是町田在小钢珠店向良多表示小时候父亲送给他的礼物至今还留着。言下之意当然是要劝良多务必将儿子真悟放在第一位,并即使送点小东西都好。
理所当然,中线之后,便要开始发展父子的子题。
有别于小钢珠店的缤纷色彩,突然接良多在电车上的画面,又将整体色调拉到一种单调的、老旧的印象(01)。
列车,象征了另一次的开始。影片后半几乎都跟车、车站离不开关系。作为交通方式,有其象征性。作为区隔地缘关系,为何约在车站旁?是因为响子和真悟现在的住处离这里很近?还是响子的上班地点在这里?无论如何,基于良多还要搭电车才能到,是否意味着他们彼此有一个不小的距离?那么再回到前面良多特地晚上还去响子上班地方看她;或是和町田一路尾随响子和真悟在约完会后回家,无疑加强了他对这两人的关注以及想重组家庭的欲求。
无论如何,他的总是迟到(响子的抱怨),增加了他的狼狈;也让他在与响子的对话时,看起来特别萎靡(02)。他那站不直的身姿,减弱了气场,这时响子甚至还没开口要他拿不出来的那10万赡养费。
当然,车站旁这个二手书市集恰好给良多借口可以和响子多攀谈,不过旋即被响子浇了冷水。
在得知没有赡养费之后,响子二话不说就想带走真悟,良多挽留。我们看到响子拉走真悟,连带着也牵动向前拉住真悟的良多,整个视觉上顺着前景横过的路人推动(3、4),这还需要再一个镜头来重新定位,并中断刚刚的走势(5),如此一来,动态与阻力才会形成大对比。并且让接下去的正反打组合也在视觉上有较强的冲突与张力,特别是阿部宽的身高,使得三人在同一个画面的时候,要取较近的构图时,他就自然会被切出画面外(06)。
于是这样的画面就很像小津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切头镜头,这类画面往往有将被切掉的人象征为被排斥的、不被需要的,或最起码,是带来不舒畅感觉的人物。自然,良多的恶习并没有因为离婚而反省、改过,当然加深了响子的不满,这样一个在碍眼的取景。然而,这也是因为是枝再次利用了阿部宽的身高来给画面制造意义。事实上,随后他与真悟的互动中,为了同时把两个身高差这么多的人都纳入画面中,基本上多数都要以中、全景的方式来取景(07)。这么一来,画面本身就自带一种距离感,从而符合这两父子之间的关系:是(血缘上的)父子又不是(法定上的)父子。
从藉市集来制造话题,到试着约响子一起喝茶,可以看得出良多对于将这个破碎的家争取重圆的积极。只不过,同样的“事业心”在良多(作为借口)和响子(真实情况)之间还是存在巨大的对比,终究也成为不可能重圆的阻碍。
在体育用品店,既然手套已经有人送了,良多便让真悟挑球鞋。再次置入文化符码“美津浓”。良多的小聪明又再次派上用场,他故意将样品鞋磨损(08)以换得不该有的折扣——从工作到生活,他可谓恪遵自己的的人生哲学。
随后在摩斯汉堡店,同样是文化符码,因为后来在母亲家,他向响子强调是带他来摩斯而不是一般快餐店。
从这鞋店戏开始响起的口哨声,是片尾曲的旋律,歌词中的“告别昨日的我”因为缺乏歌词的支持,所以暗示了良多势必不会告别昨日的他,他依旧是他。当然,歌词中也明白说,告别昨日的我是在梦里;因此即使以歌曲的一般引用情况来看,良多无论如何都不会真的改变。这也是为何他要靠磨损鞋子来换折扣,并且打肿脸充胖子带真悟去摩斯,而自己宁可假装不饿。
在摩斯里头的取景也再次凸显两人在同时取景的难度,一来确实还是得用全景(09),而在近景的时候,真悟自然就无法完整被纳入(10),这也是因为这一段“盘问”的戏真正重心是心切的良多,而非传话者真悟。
不过真正让良多在父子时间中,表现出真正的开怀(相比于他在体育用品店或摩斯的尴尬神情),还是在彩券行向真悟介绍不同彩券的时候(11)。真悟无疑成为良多买彩券的一个借口;一如他随后也同样以真悟为理由,打电话回家说是真悟想回家看奶奶(12),在这个画面中,我们看到台风前的宁静带来的晴朗,以及路人手上的伞,可以看出是枝在细节上的讲究。
这通电话连接了下一章。
【9】
电话这头看得出姊姊从旁听到对话时的神情(13),表现出强烈的不屑;但母亲随后却不断替良多解围,认为他只是为了响子的事情来讨救兵,甚至反而婉转抱怨是响子不懂得忍耐才导致离婚。
再一次,是枝透过一定程度上的反构图,来体现这个空间的狭小,假如他要把前景的小孩(姊姊的两个女儿)拍到,势必会使她们被切到画面外。
至于母亲开冰箱的动作是否需要,它终究是与片中其他细节一样,再再为了建构出影片的写实厚度而存在。比如母亲开冰箱时,姊姊非常习惯性地往前倾(14),说明了这个空间与这些人物之间的紧密关系。
公交车再次作为一个引力中心,将场景拉到母亲的国宅。良多试图向真悟介绍某些地标(以前上过珠算课的教室或歇业的中华八番),但真悟显然无心聆听(15),可能是已经听过太多遍?还是他比父亲更专注在是否到站?
总之,消逝的场景一如废弃的溜滑梯,和破败的街景(16),也一再显示了这个小区的老朽情况。于是,死亡的主题又重新被暗示出来。真悟对于良多讲述与父亲之间在溜滑梯的冒险相当羡慕(17),埋下了台风夜冒险的伏笔。
再次回到小区的入口处(18),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另一次的开始,至少这是对良多的心理而言。藉由把真悟带回老家的方式,召唤响子随后的回家,无疑是良多最后的武器。一旦成功了,自然是象征了一个新的开始。
来到母亲家,家中的剑拔弩张,透过拥挤的构图更加明显(20)。母亲也刻意给良多和姊姊让出了对手的空间(21)。接着是你来我往的攻防:良多挖苦姊姊榨取母亲的退休金给女儿上奢侈的滑冰课;姊姊却以良多当年虚荣上提琴课来反驳(别忘了,他以前还去上珠算呢!),这一点刚好呼应了仁井田那个放弃了小提琴的女儿。
姊夫正龙觊觎响子的插曲则再次加强了良多对响子的渴望。这也让姊姊一家人延后回家,并且在风雨中见到响子顺理成章(22)。让响子对这“幸福”的一家打招呼,可说是是枝对响子的残酷:因为她永远无法像他们这样,不但家庭早已分裂,且在这恶劣的天气下,连一辆能安然送她和真悟回家的车都没有。
她在雨中的狼狈与苦笑是必要的(23)。
之所以把这章取名为“母子情深”主要便是有鉴于母亲对良多的包容,以及为了真悟而即使风雨交加,即使百般不愿意,响子都还是来到前婆婆的家。事实上,两组母子关系链将在后续这“精采”的一晚开始发酵。影片也要在狂风暴雨中,慢慢靠近高潮的中心。
诸位现在将看到这部片的最后一次拉片,但篇幅必然大,因为包含了整个台风夜的戏,以及最后的尾声。这第五部分就是由第10章“风暴之中”与第11章“风暴之后”组成的“翻覆”。长约45分钟。
这部片涉及的议题颇多,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既然是在处理一个家庭离散又事业无成的中年男子(及其危机),从人子、人夫到人父的议题都有。这也是为何人们经常拿这部片与《步履不停》比较,因为那部片的良多也是差不多处境。但是《比海更深》无疑在笔触上较轻,但在内容上更沉重,这当然是因为本片的良多最终显然没有(也无法)与响子复婚;但在《步履不停》中他还有新婚的妻子以及善解人意的继子,再加上虽势利但却可能代替人在远方打拼的他照顾父母,就这点来说,那个良多的前途好多了(且片末确实增加了一笔“三年后”,而看到良多的发达)。因此,《比海更深》给人一种消沉的感觉,也是很自然的。
再说,前几次拉片已经反复强调了这部片中的死亡氛围,自然会加深整个故事的悲剧调性。
【10-1】
庞大的第10章起于响子到婆婆家。光是她从到达到进到屋内,就给了良多两次眼色(01、02)。再一次,是枝善用了真木的大眼睛表演。
再来当然是是枝的拿手好戏:“看的美食”,即便这里都是些家常料理,且,更甚者,我们注意到母亲的冰箱里,都是一些现成或是分包好的食材(03),加强她孤独一人生活的实际感(而她也确实适应得很好)。
响子和真悟都加入帮忙做晚餐的行列,只有良多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04),不但不帮忙还提出诸多要求。
对真悟来说,能帮上忙这件事也算是与父亲的区别。正当话题转向真悟的身高,母亲看了真悟的脚,表示他还会再长高,我们也看到响子那喜悦的表情(05)。
这就是是枝的“生活流”技法:一方面在透过剧作(特别是结构化的剧作)来推衍出中心思想,化抽象为具象;二方面则诉求于画面中琐碎细节本身的力量,还充盈含意。正是前一种技法,增添了这些日常片段以层次感,像在这里,谈论身高的寻常话题,在搭配良多鬼鬼祟祟在母亲房间内打量置物柜(06),突然间,身高这个生理特征突然之间被赋予了不纯的隐喻。所以为了这种戏剧性效果,索性让两次出现良多的形象(躺着发号命令和站着动歪脑筋)全然不同,只有他是在日常中抗拒日常的人物。
是枝用了一个外拍镜头来区隔刚刚那一小节(07),邻居多数都已熄灯(或根本无人居住?),一种孤立感仍被强调了。屋内,真悟正在朗读他的作文,就是那篇以母亲为英雄的作文(响子的男友曾评论说要是将来为了争取入学,可不能再说崇拜奶奶了),我们看到这样的一个镜头:响子卡在两个男人之间,一个是她目光方向的真悟,他在画外,以朗读的声音表明在场,而良多则几乎整个人都被切出了画外,但还留了部分在背景中,以虚焦的方式呈现他吃面的动作(08)。
这个镜头可以说是在前面暖身许久,才来到这里,且接着还要再进一步补充,当镜头回到影片开始时不久的构图时,有一个有趣的细节:当母亲转身向后,前景右方的真悟才进到画面内,为画面做出短暂的平衡作用,一个坚实的对角线(09)。这个镜头停很久,处理“两对母子”的互动情况,后景是母亲替良多舀面,同时挖苦他说“是饿了很久吗?”,前景则是响子替也想再吃一碗的真悟拿碗。
这里强调了两种拉力,母亲为了良多好,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的帮凶,试着在这个台风夜把响子留住,而响子正是为了真悟好,才跟良多离婚,并另寻即使不爱却能提供更好生活条件的改嫁对,而这两股可以说是本质相同但施力相反的力,将贯穿整个第10章,维持且不断制造戏剧性张力。而这里只是一个开端,并且这个暖身最后结束在响子的一个侧脸(10),之前有提过,片中主要把侧脸的特写留给了良多和响子,拍良多的,主要是他的左脸,而拍响子则多是在她的右脸,这种手法肯定是有用意且确实有特别设计的。响子这里是在母亲讲到良多不管长多大都像个小孩,需要人照顾的时候。
【10-2】
饭后,在良多(第一个去)洗澡的空档,母亲和真悟有一段交谈。我们先看到母亲从那个高柜子拿出一迭书(11),对母亲来说,这里是收藏回忆的空间,但对良多来说,那里是姊姊重新放置母亲存折(以防父亲又拿去赌博)的地方。对话间真情流露,彷佛编剧者(是枝本人)亲历了这样的场景:真悟听到奶奶说他可能和父亲(良多)一样拥有“文采”时,他对这个不熟悉的词露出了为难的表情(12),彷佛想拒斥任何来自父亲的“成分”。但,他却又将希望(跟良多一样),寄放在那小小的彩券上,打算用奖金来买大房子,让一家人团聚。也许他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与父亲不像,后面还有相关证据,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点算是影片中相对正面积极的设定了。
在等待良多洗澡的时候,响子来到良多的书架旁,随手拿起了一本书,什么书看不清楚,但因为书腰上有“芥川赏受赏”的字样(13),肯定不是良多的作品。这一片刻,算是某种怀旧吗?或者,主要在体现这一个事实:虽然响子为了生活,选择了以更现实的方式过活(找个可靠的先生,做一个比较踏实的工作),但实际上在心里还是相当文艺的;毕竟这才是她嫁给一个作家的可能原因。不过,就在这时,真悟的叫唤中断了她浸淫在这个文艺世界,他邀响子玩“人生游戏”(大富翁),响子则回应“只能玩一次”。这个双关语稍后还会再出现一次。
上次在《步履不停》还只是让良多在厕所冰镇西瓜,这回则索性让他泡在不成比例的浴缸里(14)。是枝观众的胃口大概也已经被养大了。
接着在这个小屋内,话题流动得很快,从人生游戏(响子确切地拒绝与良多单独玩这个游戏)到响子指责良多不该带坏真悟赌博,良多则反驳说彩券是梦想不是赌博。正当两人针对这个问题没有共识时,响子意识到婆婆正在为他们铺床,虽说她和良多都表示不妥,却无力阻止。这个狭小空间非常有利于是枝制造出不舒服的构图,比如前后景处在不同视线水平(15),给人一种不协调感;至于这么小的空间中,很容易就制造出许多十分局促的框中框(16),把原本已经够闷的气氛压得更紧绷。
随后这场戏则让情绪更加紧绷,但却看得出作为编剧的是枝的自信。我们不妨设想:良多和响子独处的时候,要谈些什么?他们从真悟的文学培育聊起,这也是良多唯一可以帮上忙的部分——替真悟开列学习书单。接着聊良多的写作情况,这是响子主动提起的,证明她在某个部分里对良多的挂念,所以当良多讲到(父子)“关系没有断”的时候,响子误会成夫妻关系,神情紧张了起来。要不是在潜意识里头留有这种念想,又岂会立即对号入座呢?总之,话题随即聊到响子的新欢,良多也趁势坐近。接着就是一个持续颇久的固定镜头(17),聚焦在两人的对话,而这段对话本身足够精采到不需要切换镜头,甚至,在停歇之时,还有窗外的风雨声持续以不喧宾夺主的方式,衬在背景中,为彼此那一触即发的冲突提供情绪能量。
【10-3】
夜的另一章,风雨打在那株象征良多的桔树(18),增加了刚刚才被响子喝叱(当然是复合无望)的悲哀。
但在这夜的这个时分,醒着的人各有心事。响子不接男友电话,大概是担心吵醒真悟,可能也怕解释不清;良多,在历经刚刚那一段受辱的场面后,依旧还在打存折的主意,他瞪大的眼睛给人一种滑稽感(19),而他伸头进柜子,对“回忆”视若无睹(20)则叫人欷嘘。
姊姊的陷阱(21)不过是代替良多的家人和观众教训了他一顿;而他自己也同样没料到与他所不愿意像的父亲如此相像。良多也总算在这种近乎万念俱灰的情况下,愿意给父亲上香(22)。
接着这场大抵可以说是全片最美的一场戏,而它居然是如此地“日常”:良多在整理父亲灵位那小小的香炉(23、24),如此琐碎的小事,要能放大到大银幕上,需要耗费多少的剧作资源才能走到这一步。
随后,母亲起床,听广播,两人进行一段看似平常,其实蕴含很深的情感与无奈于其中。这也是为何,良多的“侧脸”如此频繁地出现在这场戏中,当然它作为正反打的一面,显然要不断被召唤回来,但是时机显得很重要,一次是良多响应母亲说她没料到在这个国宅一住就是40年的感叹,他向母亲道歉了(25),然后是在母亲坐下来听邓丽君的歌,开始频繁出现(可以辨识的歌词大概是唱着“就算接触到你,我也只有相信的份,如此而已罢了;这是比海还深,比天空还蓝。竟然要超过如此般地爱你,我再也做不到了”,事实上,歌词可能更像是写着响子的现况),并且就在母亲发表了“一般人都不会有爱得比海更深,所以才能开开心心过着”之后,他停顿了约有9秒钟(26),才说出“还真复杂”。
这一小段最后是母亲自己满意于说出来的话,好像颇有哲理,要良多赶紧抄下,才又将气氛缓和了一下。
也正是良多去整理香炉那么细琐的动作,搭配起情节的绵延,与观众现在对人物的同情与关注,才有办法不让这个场面过于耽溺,进而让人真的在生活中发现诗意。
【10-4】
所以不难想象,在来到新的一个小分节的时候,会是由那个已经整理好的香炉开始(27)。而良多还真的听从母亲的建议,写笔记去了(28)。
新的一节回到父子的子题上。算是接续刚刚母子的固着,试图在剧作节奏上打开一个新局。真悟起来上厕所,良多再一次不忘提醒他厕所在哪里云云,而真悟以“我知道啦!”作为响应,结合起真悟来到小区后的种种行为,显示出,他很可能在良多不知情的情况下,与母亲回来探望;甚至有可能回来得比良多更勤!这也是为何母亲会对要带响子与真悟去哪里吃寿司这个问题如此在意。这类将情节空缺押注在极端模仿现实的细节上,直可谓“生活流”的典范。隔在父子两之间的垂帘,起到既区隔又隔绝的效果(29)。
有趣的是,在接着这场夜游公园的准备中,四个人的反应起了相当有趣的接力作用:良多在真悟上完厕所后邀他“去吧!”真悟却以为要去爬水塔;而后来当响子和母亲都醒了时,是母亲问响子他们要去“爬水塔吗?”响子才跟母亲回答了(与良多一样的话):“去公园”;尽管响子说是听到他们对话有提到滑梯,不过这种对白设计,重新找到某种喜剧的节奏,哪怕其实并不写实。
但是接着这场无疑背负着强大“收拢”任务的小节,又重新给予戏剧化设定以一种非常写实的质地。首先是睡不着的响子替母亲(前-婆婆)写贺卡,经询问,原来响子有一个教书法的母亲,所以把她的字也教得很好。这一点无疑重提了影片中重要的概念:教养问题——作为与血缘问题对立的参数。这场戏呼应了影片的开场,顺势让母亲有机会再谈复婚的可能性。但就在响子明确否定了复婚可能性之后,母亲先是担心是否取消寿司约会(但响子不希望;这点印证她说的那句“您待我如亲生女儿”,30),随后是将真悟的脐带交给响子。
后面这个动作无疑是全片非常重要的一刻,虽说不如良多徒劳整理香炉并坦承自己的没用那场戏来得美妙,但在精神上来说,脐带的交还,则成了情感上最具体且坚决的切离;事实上,良多根本不会记得有这么重要的东西还在他名下收藏着。收到脐带(盒子上的丑字当然对比了这一小节开始关于字迹的对话)的响子,这回再出现侧脸,是一种不完全的侧脸,不那么尖锐的构图,也显示了她在动情后的某种和缓(31)。
【10-5】
总算这个章鱼溜滑梯如它被封禁般,真的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32),然而,在这里头(章鱼本来也是空心的)却正在制造第二代回忆。有意思的是,良多对父亲的认识,总是透过他人之口,这次是从真悟口中得知,原来父亲早已知道良多不喜欢自己。风声吹进这小洞穴中,为情感风暴制造了气氛。话题顺势来到良多探问真悟将来的志向,他的“公务员”回答无疑呼应了良多的愿望(但他没如愿),而当良多进一步问真悟为何不想当棒球选手,真悟的回答也跟良多(以及父亲)几乎一模一样:不用尝试就知道了!
在响子来找他们之后,趁着真悟去买贩卖机买饮料的机会,响子要良多“放手”。我们先看到他们两人的画面(33),接着是良多哭丧的脸(34)强调说自己早就知道了,事实上,是枝不够大胆,否则完全可以直接接三人镜头(35),但他还是忍不住很习惯地放了一个看似准备要缓和气氛的过渡镜头(36)。而她来到章鱼里头时,埋怨了一下她珍爱的雨伞毁了,这把在她于这种天气来到良多老家时,被风吹得几乎变形,在那时候,她就应该意识到,她的所爱、美好之物,也将因为这场风暴而摧毁,应该说,最后那一丝与良多之间难以割舍的爱,终将于此了结。
这场戏收在真悟将彩券弄丢(是枝没有白费刚刚派真悟去买饮料的这个戏剧动作),在轻松的音乐声中,风雨中的一家三口,彷佛度过了最后一段欢乐时光,章鱼溜滑梯又重新恢复了它给人欢乐的原始功能(37)。淡出。
【11】
彷佛像另一次“开始”,影片到了最后一节,与开头时相同,透过全黑的画面与播报台风消息的声音,之前是听广播,这里是看电视,那个要来但没来(至少,在片中没看到)的23号台风,也变成了这个造成百来人受害的24号台风。时间不知不觉中流动。出现的画面也一样是阳台(38),只是影片开始时是对着阳台,而在收尾时已经来到阳台外,这里有彩券、良多的衬衫,以及象征良多的桔树。
这场戏有个抽象的东西仍在流动:良多穿上父亲的衬衫,彷佛延续了他;而来到楼下时,真悟以为看到了遗失的彩券,兴奋跑去确认才发现误判,这点似乎延续了良多。
有鉴于是枝在《如父如子》已经给过观众一个非常工整(到近乎匠气)的剧本,当这部片收尾再回到当铺时,是枝想必该给观众致命一击。所以我们看到老板正在仔细打量良多拿来的砚台(39),就在这时,是枝非常狡猾地把台词写成“这个啊……大概30吧”,到底是30什么?30元?30万元?笔者在戏院四刷本片时,始终以为是30元,罔顾阿部宽随后赋予良多的那表情(40)可能带来的歧义:正因为他的反应表情对这两个金额都成立;但是考虑到老板还带上一句“这是好东西唷”,总算我在反复看阿部宽这个表情数遍后,成功说服自己应当是30万元。
这个倒不是这场戏重要之处,而是首先当铺老板总算把之前不在家的太太叫来,这才揭示了良多父亲到处送书的事迹,良多真正领悟父亲并没有嫌弃他的职业;更重要的是随后,在老板娘要求下,良多磨墨准备题辞,这时,是枝给了一个很安静的镜头,又一个良多侧面(41)。他像他一直保持的那有一点颓废的身姿,但磨着磨着,究竟是什么,又是一个留给观众补全的空缺,良多突然挺起了胸膛(42),这是因为良多由于父亲的肯定,而重新振作的象征?还是说,正在磨墨的他,下意识地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犹如影片第一场戏中,母亲和姊姊透过模仿父亲磨墨的样子,以对他的嘲笑(其实是在追忆)。到底良多是重寻作家尊严?还是回到一种身体的自动记忆?这实在是很难判断。但这种难断,也正是是枝艺术的重要核心。
最后是分离的戏了。良多在车上向真悟表示中了奖也不用分给他,他手上多出来的这一个黑包包(43)难道是刚刚说的那30万吗?父子俩各自看向手上的东西,是否不约而同地将希望寄望其上呢?总之,下个月还要再见,而良多也得清偿15万的赡养费,当然,他仍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转身后,真悟向响子要回球鞋(44),这点唤回了町田在小钢珠店的自述。置于目送他们离开的良多,脚边还有一些残败的雨伞(45),昨天似乎很多人遭殃了,而这些伞,岂不是对响子那把还拿在她手上但可能已经坏了的雨伞的一个呼应?
良多离去后,镜头久久伫立不走(46),音乐起,难得这么一次,是枝用的是有唱词的音乐离场,且停留在这里,有意让观众多听、且听清楚歌词的内容,就像被引用的邓丽君。而歌词,原本如此不被重视的流行产物,表现为一种与片中其他环节,包括侦探、征信委托人与被侦探对象,产生了高度的一致性。这种完整掌控力十足体现了作为导演的是枝裕和之强势;也证明了这绝非一部剧作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