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此地,却想象自己生活在别的地方;
有时我们来自彼地,但却总是被误认为来自别的地方。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12天
2017年3月24日 星期五
片名:德州巴黎 Texas, Paris(1984),维姆·文德斯
南京,家
我去看过文德斯的摄影展,尺寸巨大,所拍摄的地球表面的景物也大多空旷,非常像他的电影。空旷的场景犹如人的心灵,安宁、孤寂、满怀哲思,但是多少有一些单薄和空洞。文德斯的电影也给我这种模糊的印象。
这次重看《德州巴黎》,发现除了娜塔莉·金斯基惊人的美貌之外,我对这部电影的印象几乎为零。电影太多,人的记忆真是有限,容不下太多内容。我确实喜欢抒情性的东西,但文德斯对我而言太抒情了。他的抒情是优美的,但也是过度的。能愉悦眼睛,但最后留不下在心里。真正的艺术家也许不能太纵情。
文德斯本人给我一种谦逊、腼腆、内向的印象,他的电影也偏好沉思、自语,热爱漂泊、寂寞的主题。他作为导演和摄影师都不能算作大师级别的,但他有自己的鉴赏力,他也不高高在上,很亲切,可以做文艺青年的良师益友。他爱电影、爱电影导演,非常爱,也爱其它艺术和艺术家。他拍了可观的关于导演和艺术家的纪录片,每部都非常好看。
一份文德斯纪录片的清单:
666房间 Chambre 666 (1982),采访82年参加戛纳的导演们
水上回光 Lightning Over Water (1980),关于导演尼古拉斯·雷
寻找小津 Tokyo-Ga (1985),关于导演小津安二郎
都市时装速记 Notebook On Cities & Clothes (1989),关于时装设计师山本耀司
乐士浮生录 Buena Vista Social Club (1999),关于哈瓦那乐手
布鲁斯之魂 The Soul of a Man (2003),三位布鲁斯艺术家
皮娜 Pina (2011),关于舞蹈家皮娜·鲍什
地球之盐 The Salt of the Earth (2014),关于摄影师萨尔瓦多
虽然这些纪录片并非完美,但文德斯有很好的品味。《德州巴黎》也是如此,像是一张来自美国的明信片。
文德斯出生那年,纳粹德国向盟军投降,他出生在英国占领区,但是接受的文化是美式的,在美国歌曲和美国电影的洗礼下长大。拍《德州巴黎》时,他想拍满美国各地,不过他的编剧、美国剧作家萨姆·谢泼德说,在德克萨斯你可以发现美国的一切。也可以说这部电影,是一个德国人在想象中的美国旅行的故事。
许多公路电影的母题都是“尤利西斯式”的,寻找自己的过去,回到自己的家或者精神属地,重新认识和接受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自我救赎或毁灭。《德州巴黎》的故事,也是从一个男人带着脑海中的一个女人的影像四处流浪开始。按文德斯自己的说法,“一个在沙漠中没有目的漫游的人,最后回到文明生活”的故事。
电影的前史,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简,嫁给了大她很多的男人特维斯,两人非常相爱,但在男人不得不出去工作时,他产生了幻觉,想象妻子和别人厮混,因爱而生嫉与恨,最后简受不了特维斯的暴力,在他睡梦里烧着了他的床,只身逃走。影片是这个男人自我赎罪的过程。特维斯最后与简相见,是在一个看色情表演的小隔间里,他隔着玻璃、通过电话向她倾述,完全是告解式的。
王小波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 特维斯在和简生活在一起时的痛苦大概也来自于此吧。消除这种痛苦的方式(也是为了停止对爱的人继续伤害),是自我放逐,就像特维斯在最后所做的。
在电影的开头,作为一种自我惩罚,特维斯选择了沉默,不说话,不和任何人交流,同时他正在失去自己的记忆,这当然是他长期在沙漠中行走,被干渴和太阳灼伤折磨的结果。不过,也像是一种自我保护,使他从记忆的地狱里走出来。
所以这次重看《德州巴黎》,在开场半小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原来一个终止交流、彻底沉默的人,也是最自由的。虽然他如此孤独,漫无目的,但正在摆脱记忆的缠绕。忽然有一种羡慕的感觉。
特维斯提到的德州巴黎,并没有出现在电影里,只是这个男人生命的源点,他的父母相爱并使他诞生的地方。德克萨斯真的有一座叫做巴黎的小城,居民们还造一个迷你的铁塔,我看过照片,非常荒诞,但又有当地人的幽默感。我两次穿越德克萨斯时,都因为路线距离太远而没有去看一眼——德克萨斯实在太大,有两个德国那么大。
美国有很多这种地名,我在乔治亚州去过雅典,据说最初就是希腊移民聚居地;也有科隆、汉堡,是德国移民居多;新英格兰复制了大量英国地名,让很多不熟悉的人头疼。德州巴黎也许就是法国人最早来到这里定居。在电影里,特维斯父亲喜欢拿他母亲开玩笑,说她是来自“巴黎”,然后顿一下说“德州”。起初是玩笑,但玩笑说多了就成了真,人们误以为她是巴黎来的时髦女人,可她明明只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德州女人。
每个人都会有这种身份认同的危机感,就像那些从欧洲来到美国的移民,或者就像接受了美国文化的德国人文德斯一样。我们生活在此地,却想象自己生活在别的地方;有时我们来自彼地,但却总是被误认为来自别的地方。我们的身体和精神的所在地难以重合。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文德斯的主人公只有在路上,才能更容易地感受到自己真实存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