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这个词,用来形容克里斯蒂安·蒙吉的作品,实在太过简陋。从《四月三周两天》里末代铁幕社会,到《山之外》的荒凉的群山,他精密准确的观察以小见大捕捉到罗马尼亚社会机制中人们的困境和悲剧。他现实性的影像风格,手持长镜头,克制的调度,对人物情感细节的照顾,也都令人印象深刻。
在他的2016年的作品《毕业会考》里,我们看到他更有野心的尝试,这部电影多线索的叙事见微知著的包含了诸多主题,对当代罗马尼亚社会的观察,对制度和规则的思考、知识分子的困境、关于妥协的道德问题。我们看到一个重压之下的家庭,腐败的人际关系,脆弱的中产生活,这些细节让我们感到熟悉。
去年年底,在某个电影节上,我有幸采访到了他。我们聊了大概二十多分钟,关于《毕业会考》还有他的电影方法论。
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开始关注教育和腐败?
蒙吉(以下简称M):(1:07)最简单的答案是,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想自己的孩子。作为一个家长你有一种责任,你必须尽早选择孩子们应该过怎样的人生。你的孩子以后是否会住在这个国家?他是否会出国?他该受到什么层次的教育?这是你很早之前就要选择的事。并且在这里,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的出现,还有另一层含义。
我想要拍一部关于衰老的电影。你在二十岁想象的五十岁人生和你在五十岁的真实人生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不同的。我想要拍一部电影关于妥协。决定要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我意识到,生活的妥协,孩子的教育,和年龄带给我们的失望,他们之间有一种联系。我写剧本的时候找到了一些故事,能够最大程度上的体现这种联系。在电影里,至少三个次要情节,都是来自于近两年我读的新闻报道。 我并没有完全引述,不过他们帮我构成了这个非常庞杂,拥有很多次要情节的剧本。
最后,我希望这部电影可以讲述很多事,不止是关于妥协,还有家庭,真相,人际网络,人们的选择。所以我希望它复杂,并且拥有丰富的层次。
许多人会描述这部电影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案例,主人公看似掌控或拥有一切,不过事实上什么也掌控不了。在电影中,主人公最终发现他被人际关系和不同的社会权力控制着,而他的生活走向失控。
M: 这部电影开始于我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我的第一次妥协是什么时候。然后我开始思考,它是生活中的重要的一刻。当你妥协了,你就永远不可能自由。你进入了一系列的人际网络,你不得不和你的帮助者的分享某种共谋关系。长远来看,这是没有退路的。
你失去了保持真实,反抗关系网的自由,也失去了目睹真相,大声反对,纠正不公的能力。当走进了关系网络,你就不能那么做了,因为你已经感到,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
所以我想要写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家长尽其所能为他的孩子,推迟这个妥协瞬间的来临。因为面对孩子的时候,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假设,假如他们不从这个妥协的起点开始,他们或许就不会陷入你现在的境地。
我不太确定是否有可能,在这么依赖关系的社会,抚养一个孩子长大。 因为孩子们的教育并不是你说什么他们都听。你可以告诉他们许多美好和正义的事,但他们的教育来自于模范,来自于被他们看到听到的,他们在社会里的行为。来自于他们如何看待你去处理实际问题。
所以我不确定是否有一个好答案,不过我来自于一个对现状很不满的社会,所以我会去思考事情应该如何改变。我们不停说,一切都将改变,因为下一代会改变这些,但是如果他们是我们教育的成果,他们又怎么能做出改变呢?
推断这一切会发生变化,是合理的吗?我不太确定,我觉得,只要是我们这些40,50,60年纪的人还在位,只要他们还掌控着社会影响力,变化就不会发生。我们需要走出关系网。我也许会说谎,会去理解某种妥协也许只是以前的某种生存机制,这没事,因为你是被迫的,不得不顺从社会运行的规则。但如果你渴望改变,你必须退后,在镜子里看看你自己,承认已经犯下的错误并且鼓励你的孩子不要做同样的事情,并且准备好自我牺牲。
你知道我来自于一个地方,在那人们已经或多或少不再抱有希望了,他们不再相信事情能发生巨大变化。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自私的送孩子出国,因为你永远都会为了孩子好。特别是这种解决方法,是来自一个留在那并试着去改变什么的人。无论你为你的孩子做出什么选择,这都很不容易。
事实上,这部电影连同《四月三周两天》,都让我想起某些前共产主义国家,比如有钱人把孩子送出国去寻求更好的教育,比如,社会高度依赖于关系网,你认为这是因为他们都曾经有过同样的社会体制吗?当这个体制消失了以后,这些问题遗留了下来?还是你认为这些问题存在于所有的社会?
M: 我不确定这问题是不是来自每一个社会。但可以肯定的说,它在那些拥有共产主义遗产的国家,更严重一些。但它不仅限于这些国家。我跟很多人聊过这个话题,比如说我和来自拉美的人聊过,或者来自南欧的人,他们会告诉你,他们完全理解这些事。他们那并没有共产主义,但他们还是会有同样的经历和现象。我认为这跟贫困有关。在一些层面上,这些社会没有建立和执行严格的法律制度。人们发现自己的能力无法带来社会上升,这令人失望,令人沮丧,因为这不是你能改变的。移民在这些国家是一种常见的出路,因为这可以从这群依赖关系网的既得利益者和他们的规则中逃离。
当然回到主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也许真的和共产主义有关。在罗马尼亚,当共产主义得到了政权,他们收缴了每个人的财产,人们就觉得从政府偷回东西是正当的,因为国家先从他们那里偷走过。在共产主义下的罗马尼亚的最后十年,生存成为了一个问题。所以这不是意识形态的问题,而是经济问题。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喂饱家人。你不会再有那么多道德方面的问题,因为为了生存,你会竭尽所能。
也许在25年以后——25年不是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就历史来看,它根本不算什么。但问题是我们不是活在历史的尺度之下,而是个人的尺度。所以从个人角度来说,我们已经进步了很多,但还没进步到我们所希望的那一步。所以我想这就是这部电影里我钟爱的部分,它能在很多地域被很多人理解,它告诉那些人,他们可以改变那些社会中你所不喜欢的事物。
我知道这件事很困难,因为社会变革需要很多牺牲。有很多的惯性的力量,然后那些人会重复他们一直的所作所为。另一点是,人们会觉得反抗不能仅靠自己孤立的力量。但是我们唯一能采取的行动,就是做出自己的选择,如果你做出了选择,那么其他人也会这样,最终会有一群人有足够影响力来改变社会。我想不到其他的途径。
我很好奇你指导演员的方法?因为你的拍摄风格可能对演员有很高的要求……
M: 首先,人选很重要,我会用很多时间来寻找演员,从看他们的照片开始。我只会和专业演员工作,因为让非专业演员适应我们的工作方式太困难,也太复杂了。
在一开始,我会挑选一群外表符合我想象中的人。我认为你的某些个性写在你的脸上,所以我学会了根据他们的长相来挑选对象。然后我会和他们见面,请他们来试镜,然后我会读剧本。朗读起了很大的帮助,由此我能了解到,我是否可以和他们一起工作。因为每一句你说的话里都有一种逻辑,每一种说话的方式里都有一种逻辑。如果这个演员可以察觉出我写的对话的逻辑,那么就会很容易和他工作,如果不,我会先把他这个角色的所有的台词和对话读给他听,因为这比单纯给他解释词汇,更有效的传达我想要的东西。然后我们会一点一点排练,直到我选到对的人。这个人能通过整个过程,整个试镜,能够表达我文字里的逻辑和效果,并带有他自己的洞察力。
我喜欢在现场环境下尽量多排练,因为在现场我们可以添加额外的层次。我们现在确定了演员,当他们用我要的方法说台词的时候,我们可以开始在现场添加动作层次了。我们会精确的设计什么地方说什么,为什么这么说,或者这么做。我在做这些之前会把自己放在他们的位置。我首先会想像他们每一个行为的细节,一旦我找到了某些适合我的东西,我会让他们说出台词,然后把这个角色一点一点的交给他们自己。在这一系列排练里,他们可以自由的评论这些台词,我会一直根据这些反馈重写对话,让它更简单,更轻巧,更短,更容易说,这是一个良性的过程,这是让一个人在特定场景下做出表达,最简单最朴实的方法
当我们开始拍,情况会变得非常复杂,因为在忽然间,即便我们已经有了演员的调度编排,有摄像机,有收音的人,还有灯光,所有事情和所有人都必须完美和谐地进行,因为我不会中断。所以在拍摄现场,事情会更加复杂,必须非常精确,因为这里没有任何花招可言,我不能在任何地方做任何变化,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拍很多次。
於是不管你什么时候拍,一个场景只有一个镜头,你必须要达到这个效果。这并不容易。我们会拍摄20,30,40次,所以通常如果我们一天拍摄一到两个重要场景,那就太好了。有时人们会在一天结束后很疲惫,那我们就明天继续。
但我和每个演员的工作方式是很不同的,我会鼓励他们去说台词,在那个处境中,有时当他们这么做,他们会很疲惫。在20次,30次拍摄之后,这就开始起作用了。因为他们自由了,他们已完全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们不会去想他们要做什么或者说什么,他们会去思考整个角色的处境。然后我们就可以加进真实的部分。
有人认为你在最近几部片子里有些风格上的变化。
M: 我怎么变了?你注意到我哪里变了吗?
那么,你是否同意那种评价,你的风格是取决于你的内容而变化?
M: 老实说,我不认为我改变了自己的风格,这种风格是依照一些大体的规则所形成的,而这些规则是我拍《四月》的时候就开始遵守的。首先,它是某个角色个人化的视角,你知道的和电影主角一样多。然后电影从生活和现实里找到灵感。每一个场景都是一个镜头,这是最基本的。其他的在之后形成。电影的规则是我们不使用音乐,不会有非剧情音乐,所有东西都来自于拍摄。然后摄像机不会随意运动,就像现实里的我们一样。除非有一个引发摄像机移动的动作,否则摄像机不会运动。当然,动作是形成某种电影视觉的一部分。在场景里,如果一个场景是静态的,那么摄像机也保持静态。如果场景是动态的,摄像机会会跟随发生的事情。我过去三四部电影的规则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并没有很大的变化。
我还没有找到其他表现方式,比这个更合适表达我对电影的观点。我过去能做的事,我现在会做的更容易一些,所以人们现在不会那么明显的注意到这些。它看起来更自然。这件事的好处是,观众可以更单纯的去观察角色处境,他们不会被我的调度左右,以至于忽略镜头里其他更重要的内容。这交给他们去选择。我的确认为,对于一个电影人,做我现在做的这类电影,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把你的观点推到一边。你已经做了很多选择了,你选了主题,你写了剧本,你挑了演员,你选择了如何去拍摄。我对于我的电影发生的事情当然有个人观点,但我不想他们参杂在我的电影里。因为我觉得那将是一个评论的声音。我把那些人物的处境放到观众面前,他们理应自由的去评价。
你说到了现实和生活给予电影灵感。丢掉剪辑和音乐,你的电影是否会接近真相和真实生活?
M: 电影终究是个俗套的方式,我不是说这样拍电影就比其他方式好,这只是我自己的方式。我认为每个电影人都需要有自己的哲学,来支撑他做的事情,需要一系列的规则。暂时我认为这样做更真实一些,也更贴近我自己对人生和电影的观念 。我认为不用这些具有操纵性的手段,剪辑和音乐,你可以在你选择的电影语言里,添加一点额外的道德。
关于电影的特殊性,每个艺术都有某种特殊的东西。电影的特殊性不是那么简单的,我有答案吗?它不是图像,摄影有图像,可能电影有着表达时光流逝的能力吧,不过你只能通过剪辑来体现,除非你剪辑,否则你体现不出事物的变化,这样你可以传达某些出文学所不能传达的东西。如果你看这部电影,里面有些微小的细节我很喜欢。关于一种态度,或者非常小的细节,它们是一段人际关系里细腻却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物。
当然你可以用文字讲故事,可是文字要更精确,於是内容就会减少。我喜欢把人们放在一个处境里,有时你能感到他们的情绪在访问你的内心,这非常真实,这就是电影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