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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击在哪里?谈《奥利最开心的一天》

|作者:林忠模

芬兰导演尤霍·库奥斯曼恩(Juho Kuosmanen)的《奥利最开心的一天》(Hymyilevä mies, 2016)改编1962年的一场真实赛事。

《奥利最开心的一天》海报|来自网络

拳击题材电影,一向惯于以比赛喻人生,强调主人翁历经艰辛获得胜利的荣耀,最直接让人想到的代表便是《洛奇》(Rocky, 1976);即使尝试带出别的角度,如斯科塞斯的《愤怒的公牛》(Raging Bull, 1980)以杰克‧拉莫塔现实的挫败沉沦,反衬追求拳王头衔的虚幻,又如安东尼·福奎阿(Antoine Fuqua)将《铁拳》(Southpaw, 2015)打造为表为拳击、实为男孩抚平失怙创伤,获得直面生活的责任感及勇气的成长历程;即便是自我嘲讽的《旗鼓相当》(Grudge Match, 2013),瓦解英雄形象同时肯定凡人尊贵跟运动精神,基本上,这些突破都还是在叙事上寻求变奏。然而《奥利》却远非如此

我们首先会看到,以16毫米(16mm)底片格式拍摄的本片,在影像上呈现明显的粗糙质地,此外,多半利用现场光源、不强调风格的打光方式,也令影像的反差不显著,更添几许在环境中随机拍摄的调性

另外一点,则是影评人肥内在〈确实值得一种注目的《奥利最开心的一天》〉中指出的,《奥利》在镜头衔接上,采行段落起始不明确的作法,予人某种似有后续却又“未完成”的感受

《奥利最开心的一天》剧照|来自网络

这两点制作上的特征并非独创,事实上若回顾1960年代的作者电影,特别是在法国新浪潮早期的长短片创作中,经常也能看到这貌似随兴、无目的性的风格,仿佛影片不多作解释,就只是“看”而已。而暂且撇开资金、器材、人力的制作条件限制不谈,当时的这类风格,其实也带有对商业电影的自觉反叛。

多层分工、职责严明的流水线生产下的叙事长片,往往镜头跟剧本结构雕琢得甚为严密,何时段落该收、音乐该下,演员怎么表演,都已固定化为形式成规,但也将“人”窄化为剧本情节设定的角色,失去摄影机最初面对观察对象的好奇心。于是,将技巧的人为痕迹限缩至低点,不预先赋予人物某种文本上规范的意义所带来的,便是感受性的释放,以及透过“看”之本身,对影像立场秉持最直接的、毫不借用隐喻的社会转向。

因此,采行这种拍摄及剪辑策略的《奥利》,将奥利‧马基呈现为在琐碎构成的时间里浮浮沉的肉体凡胎,完全卸除了拳击电影中最难避免的神话倾向,以及附带的有关神(卓越)/人(平庸)之间形上学般的冲突;不过,也因为如此,令观众把目光关注起奥利在当下的遭遇,亦即如何在众人各有所求的期待,与自己最自在的本质之间取得平衡

从这角度来看,笔者认为《奥利》便不只是单纯复古,而是透过这形式,将拳击电影的格局上拉,作为剖析为何他周围有这么多人,需要借体育赛事的造神来获取心理满足的一道切面。

教练艾利斯、幕后金主、品牌赞助商,乃至宴会中要求合影的贵妇、无一不是希望能将奥利塑造成满足他们虚荣的其中一块拼图,一种能镶嵌在某个形象、合乎某个叙事内角色的模样,至于奥利单纯只想享受打拳乐趣、他的爱情、不惯于社交的习性,这些,都因无法被化约而被剔除。

《奥利最开心的一天》剧照|来自网络

《奥利》的影像风格对精心构筑、封闭段落的反抗,其实也是对奥利的困境有力的抵制,暗示不管被形塑的叙事多么想要稳定得近似永恒,奥利本身的生活琐碎总是在流动着,一直都在缝隙间不受管教地干扰。

有趣的是,影片也出现一段电视台来拍摄纪录片的内容,然而拍摄过程让人看到他们亦是试图把奥利锁定在刻板印象里(例如要他对镜头挥拳展示勇猛)。本应提供辩证反思的媒体,在此却同流为共谋的一员。

片中,女友莱雅说:“我对你一无所求,又怎么会失望呢?若他们会对你感到失望,只不过是因你无法满足他们自我编织的幻想而已。”这段话,不仅如一泓清泉般让奥利清醒,同时也俐落拆穿集体幻梦的假面,何以整个社会得借造神崇拜来验证本身独特不凡?不就是,因为对真实的自我形象感到心虚,以致要透过这样的妆点门面来掩饰?

《奥利最开心的一天》剧照|来自网络

奥利静静地在湖中游泳,独自在树林里玩起捡来的风筝,对比先前在社交场合、镁光灯与金主间周旋的做作狼狈,反更显出其内心的平静与享受当下。而《奥利》所提供的洞察,也不仅只是重新理解历史事件,反倒放在现今国际体育的脉络能产生更多省思。

政府耗费经费举办大型赛事声称活络经济,营造嘉年华式欢快之余顺便巩固国家认同,转移真正民生问题的焦点,却顺势推动土地征收,肥了地产开发商的利润,体育品牌、奢侈精品,也乐于一并加入这编织幻梦的洪流。观看形象广告中精密操纵情感的影像,不免也让人彷若置身崭新世界而恍惚了。

影像、意识形态、商业利润,合为牢不可破的三位一体神话,每每诱使人们逃避相较下并不光鲜的现实,但是,现实却不曾因此消失。

《奥利最开心的一天》剧照|来自网络

而《奥利》后来以数分钟草草结束的拳赛场景,甚至可说不算是反高潮,因为影片从一开始根本没打算铺陈可能出现高潮的叙事,相对的,它只让我们看见奥利,这位“克拉拉的面包师”,如何作为一个真实之人、混杂七情六欲、有软弱迷惘亦有清醒的状态而存在着。

《奥利》看似没有拳击,但体现在拍摄制作上的自觉,透露出对赛事借叙事神话否定个人复杂真实的针砭意味,却无疑是记最直接有力的重拳。就像片尾我们再度看到奥利在河上打起水漂,这举动,甚至可以不必刻意要诠释为救赎或纯真,因为水漂就可以只是水漂,水漂自有平凡的魅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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