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润发恭维吴宇森：『您真是伟大』时，
吴宇森回答道：『伟大的不是我，是上面的那位。』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17天
2017年3月29日 星期三
片名：《辣手神探》，1992，吴宇森
香港，酒店
对于生于1970年代的男性观众而言，香港枪战片中的吴宇森和周润发这对组合，大概类似创造美国西部片的约翰·福特和约翰·维恩。他们都围绕暴力与文明或法律之间的冲突建立故事。只是吴宇森（以及此后的杜琪峰）热衷渲染男性之间的情谊，夸张和浪漫的程度在今天毫无疑问会被认为是『基情四射』。因为今天的年轻观众，早已脱离了当年『忠与义』的武侠情境。
在告别港片时代以后，潦草地回顾过一遍《英雄本色》，印象当中已经嫌它有些粗陋简单。不过在去年百老汇的香港影展上，重温吴宇森最杰出的《喋血双雄》，交叉剪辑、重叠影像、默片般的闪回、慢镜头和定格画面，种种手法十分亲切之外依然让人惊喜。尽管男人与男人之间以镜自照式的抒情场景稍显造作，但是在吴宇森的高超技巧下，也能不以为意。
去年曾拉上了妻子和我一起看《喋血双雄》，她是从来不看任何枪战片，见不得一滴血，常常嘲笑男生在成长期只懂得看喊打喊杀的暴力电影。不过那场看完，她也为之惊叹吴宇森的创造力，『原来香港枪战片也有艺术性』。我很高兴，仿佛为当年观看港片的年轻又浑噩的自己赢得了一份骄傲。
波德维尔在《香港电影的秘密》里引用影评人吕克·穆拉(Luc Moullet)评萨缪尔·富勒(Samuel Fuller)的话来描述《喋血双雄》：『 这戏你喜欢也好，讨厌也好，但谁都不敢说自己无动于衷』。用这句话来形容《辣手神探》也是一样。
选择再看一遍《辣手神探》大概是因为记忆实在遥远。除了周润发怀抱婴儿大开杀戒、梁朝伟手折纸鹤无语忧伤的画面之外，其余全都淡忘。另一个原因是，这是吴宇森离开香港转投好莱坞之前的最后一部作品。看完全片，感叹真是吴宇森毕身所学的大集合，他所有的风格和技巧都在这部电影里被放大到极致——当然这也致使枪战场景极为冗长，确实看得人精疲力尽。
对于电影史而言，吴宇森是类型片的中转站，萨姆·佩金帕的《日落黄沙》、梅尔维尔的《独行杀手》是他刻意学习的。他也用《纵横四海》致敬特吕弗的《祖与占》，并奉西科塞斯为偶像。到1990年代之后，吴宇森本人也被昆汀·塔伦蒂诺视为偶像，将他招牌的角色之间互相用枪抵住脑门的场景搬演到了自己的作品当中。十年之后，《无间道》实际上重演了《辣手神探》的卧底故事，甚至梁朝伟的角色几乎是从吴宇森那里借用的，拍得更为内敛与精细。
现在看《辣手神探》像是怀旧大派对。不仅重会年轻时的周润发、梁朝伟、毛舜筠，亦见到陈欣健、黄秋生、郭追、关海山、林保怡、欧阳震华这一票港片与港剧中的故人。吴宇森也出演了一个角色，一个退役警官兼酒吧老板，类似周润发的人生导师。
波德维尔曾提及，自己学生对他说，吴宇森就是上帝。这让波德维尔想起两个画面，先是 1982年的《八彩林亚珍》的萧芳芳假扮劳工处职业辅导组职员，吴宇森走进来，解释自己是个导演。林亚珍问他:“导演究竟做些什么?”他答道:“导演不是人，导演是神！” 另一个画面是在《英雄本色》里，豪哥问小马哥:“信不信有神?” 小马哥回道:“信。我就是神⋯⋯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就是神。”
《辣手神探》像是回应这两个画面，当周润发恭维吴宇森：『您真是伟大』时，吴宇森回答道：『伟大的不是我，是上面的那位。』意指上帝，同时也指英雄好汉也无法摆脱命运的悲剧。
整部电影由三场枪战戏构成，像塔伦蒂诺那样的资深影迷当然会看得孜孜不倦，光是开场茶楼一战，满场的鸟笼布景，机位张扬的运动，周润发蓬勃的爆发力，都让人目不转睛。只是到第二场，尤其是第三场长达40分钟的医院大战，就显得不可遏制。每个人拥有一个弹药库、无度地挥霍愤怒和暴力，同时过多无关紧要的群众被不断枪杀，血浆和弹孔的特技一用再用，确实让人感到身心俱疲。正是那句评语『尽皆癫狂、尽是过火』。
无论如何，即将进入好莱坞的吴宇森以澎湃的自信，在《辣手神探》中宣泄子弹、以及男性的豪情和伤感，不惧让影片变得夸张和荒唐。这是曾经的吴宇森。
昨天在铜锣湾走着，路过一家珠宝店，门前一个五岔路口，忽然想到，这就是最容易打劫的金店，警钟一响，方便跑路。这个念头很真实，转念之间，就觉得十分幼稚。夸张和荒唐地瞬间将香港变成枪战片的片场。这个念头，大概就是港片和观众之间默契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