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电影里的莽撞、天真、颓与惧、爱与死，都算是典雅的。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19天
2017年3月31日 星期五
片名：《金枝玉叶》，1994，陈可辛
广州，酒店
我记得，张国荣从东方文华酒店纵身一跃之后的第七天，自己写了一篇短文，题目是《侧面》，取他的一首歌名。努力回想张国荣在自己心里的早期印象，最鲜明的竟是两部同是1994年的商业片。
一部是高志森执导的《大富之家》，当时全国公映。张国荣扮演一个国外归来的邋遢无比、头发杂乱的嬉皮士。按照香港俗套娱乐片的规矩，在片中自毁形象的明星，最后必然有一个光鲜亮相。果然，最后一个镜头，张国荣梳洗剃须、着装齐整的出场，影院全场一片“哇”声，全片竟以一个角色的形象转变而达到高潮。
我在文章里想起该年度的奥斯卡颁奖典礼，斯特里普对彼得·奥图尔的赞美之词——他太漂亮了，再漂亮一点就是女人了！
另一部就是陈可辛的《金枝玉叶》，只记得张国荣演的唱片制作人，爱上女扮男装的假小子袁咏仪。影片最后，两人热吻，袁咏仪挣扎说：其实我是女人。张国荣说：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我就是爱你。
现在重读十四年前的文章，当时怀恋的是他『够入戏』。《霸王别姬》演在前一年，张国荣入戏有角色的需要，有京戏传统的暗示，是指引性的。到了《金枝玉叶》里，他有一个演员的自觉性，敢于运用自己的性别身份做桥段（他也参与了剧本创作），彼时他也还未完全公开自己的性向。
以7部影片来回顾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只能有取有舍。陈可辛导演最受欢迎的作品，当然要属《甜蜜蜜》。这部电影因为看得太熟，反而在排片时让我选择了《金枝玉叶》。陈可辛选题往往既能切中社会议题、也能照应市场，他的长处北上之后仍然不减，只是不见香港本土的幽默感，让人惋惜。
重看《金枝玉叶》里用『性别倒错』来制造喜剧效果，恰到好处，让人捧腹；倘若联系演员张国荣的自身处境和自我认同，更是妙到毫颠。开拍期间，导演陈可辛和编剧阮世生仍然不断重写剧本，可见香港影人的急智。
电影拍的是歌星玫瑰（刘嘉玲）和唱片监制顾家明（张国荣）相恋已久，粉丝林子颖（袁咏仪）为接近他们，女扮男装参加选秀试音。家明为显示自己点石成金的能耐，选中了这个『普通男孩』，逐渐培养她成为新晋『男歌星』。这出喜剧的核心，是反复运用性别错位制造效果。
开场前半小时，《金枝玉叶》仍是一部简单表现『明星幕后』的电影，曾志伟等人扮演的『基佬』插科打诨，也高明地暗示影片的走向。袁咏仪女扮男装是故事的驱动力，各种颜色笑话都从她发生——包括把演唱会上常用的荧光棒，放在裤裆里，以装得更像男人。在之后的一次电梯停电中，顾家明在黑暗中极为害怕，林子颖掏出了荧光棒安慰他——我们都知道它从哪里变成来的。
随着剧情展开，先是刘嘉玲勾引袁咏仪，再到张国荣爱上袁咏仪——陈可辛高明地将『女同性恋软色情』的桥段，过渡到『男同性恋身份认同』的核心。到影片最后一幕，对于观众而言，这是一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浪漫剧；而对剧中角色顾家明而言，他已不顾对方的『真实性别』，变相接受自己是同性恋的结果。
我印象当中，在20年前看《金枝玉叶》，就是看看笑笑。重看会很受张国荣表演的感动，这不仅因为斯人已逝，更重要是他的坦诚投入。在发现自己爱上一个『男人』之后，张国荣的神色极为恐慌，不敢接受这一事实，想尽方法确认自己仍是异性恋，当时表演的张力忽然超出了一部喜剧片的范围。眼神当中的迷惘与无助，实在让人心疼，他演出的就是自我挣扎。他在电影结束前吻袁咏仪，对方说：其实我是女人。张国荣在黑暗中扔下最后一句话：管他呢。
昨天离开香港之前，路过文华东方酒店下面，因为4月1号临近，街旁已有鲜花摆放。悼念哥哥的热潮十四年在线上、线下都未曾衰减。想想是华人明星之中是绝无仅有（年轻的怀念者甚至不是听他的歌成长起来的）。
我想起他演《阿飞正传》，这部片名是来自《无因的反叛》（Rebel Without a Cause），尼古拉斯·雷的这部电影在香港的译名就是《阿飞正传》，王家卫要让张国荣扮演的角色类似詹姆斯·迪恩扮演的角色。詹姆斯·迪恩早逝时，特吕弗写悼文说：『在迪恩身上，一切都是典雅的，那是他的秘密。』这大概也是张国荣的秘密：他在电影里的莽撞、天真、颓与惧、爱与死，都算是典雅的。有些人直到我们失去他，『这时候我们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