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英国男星与他们所塑造、让人印象深刻的同志角色,是这次的命题。笔者向来对不同世代英国演员的表演方法和舞台及银幕形象深感兴趣,同志角色又更是抢眼吸睛的话题,对这样的题目哪有不兴奋的道理!
然而,开始作功课之后,笔者深觉仅仅只是「同志」情怀,还不足以道尽历代英国男演员在塑造暧眛情致、刻划人性人心幽微颤动、突破「性向」和「性别」刻板印象界线,所展现出来的精采累积。笔者真心偏爱英国演员,无论是端庄高雅的莎剧形象、尖酸机敏的都会世故、漂亮美丽的「matinee idol」(日场演出的俊帅偶像),或者晚近一点1960年代的「愤怒年轻人」(angry young man),以及那些游走在古典文学、当代诗意、缤纷的新浪漫主义,以及新世纪电视电影、网络世界的冷冽、尖锐与内在的宁静和谐。
一、不同时代的表演艺术家,以及他们塑造出的各种迷离形象
Ivor Novello(默片时代)
艾弗·诺韦洛(Ivor Novello)这个名字已经消失在众人的注意眼光里很久很久了。研读剧场史——尤其是英国近代剧场史的朋友或许对他不陌生。这位在20世纪初期先以流行作曲家之姿窜起的俊美才子,在一次大战后纵横伦敦歌舞轻喜剧的舞台,与稍后走红的诺伊·寇华(Noël Coward)路线类似;诺伊·寇华较偏向中上阶层高级公寓起居室里的唇枪舌战,俨然王尔德一脉相承的传人,而诺韦洛某种程度上更拥抱了歌舞剧场(寇华其实也多所涉猎,堪称全才),也跨足电影,主演多部英国经典。
诺韦洛的私生活缤纷多姿;由于他在娱乐圈的地位和高额收入,使他得以多置房产,他别墅里的风流派对据说一时无两,就连大摄影师、大设计师西席·毕顿(Cecil Beaton,当代观众最熟悉的作品应该是《窈窕淑女》My Fair Lady,1964原版舞台及电影版的服装)都不禁要笑称他的风流别墅是「淘气的小木屋」。这样的公众形象——年轻俊美、才华洋溢、戏剧歌舞文武双全、喜好男色…组合起来还的的确确是通俗文化里对「同志绅士」的刻板印象!更有甚者,诺韦洛在1920年代参演了两部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执导的电影,其中希区柯克的银幕处女作《房客》(The Lodger,1927)正散发出浓浓的「暧昧华彩」。
在这部小说改编而成的默片里,诺韦洛饰演神秘房客,在浓雾瀰漫的伦敦正遭受神秘连环杀手侵袭的关键时刻,现身门廊,要求租屋。他举止神秘、行为怪异,神秘连环杀手一连杀死了多位金发妙龄少女,房客在租下空房后,则深受墙上悬挂着多幅金发少女图像的刺激,遮眼晕眩难以注视,还央求房东太太和女儿把图像转向面壁,来个眼不见为净。每次,房客都在尴尬的时间点,以极可疑的姿态现身,终于引来杀身之祸。他被暴民团团围住,哀怨无辜的表情,泣诉着自己其实是为姊复仇的义士,暴民竟像猎巫追囚似地将之动以私刑,说时迟那时快,街头报童叫卖着杀手落网的新闻号外,暴民倏地散去……
《房客》片中的男主角绝非什么「同志角色」;在电影结尾(请容笔者暴个微雷吧)他也和金发女主角共同过着愉快的生活。然而诺韦洛本身的公众形象,加上他在片中的造型、他那泫然欲泣如诉如歌的忧郁神情、手无缚鸡之力却一心一意「为姊报仇」的哀婉设定,还有一见墙上金发美人像就遮眼昏厥的情节安排,在在使得观赏《房客》、聚焦细品诺韦洛表演艺术之际,我们心思起飞联想出来的种种与种种,远比单纯看电影、看情节、看故事有趣的多!剧情高潮的「猎巫」、「追凶」的指涉,在1920年代或许只是通俗剧堆栈高潮的煽情手法(而且极具效果),但看在现代观众的眼里,那层层次次的暧昧联想,便是华彩及荧光盈盈散逸的关键所在了。
Laurence Olivier(1930’s – 1970’s)
劳伦斯·奥利佛大概可以算是近代所有英国男演员当中,艺术声望与影坛、剧坛地位最崇高的第一人。他的丰功伟业、精采演出此处暂且不表,应另辟专文大写特写;单就我们的命题来看,有这么一部有趣的作品、里头一场有趣的戏的几句有趣台词,在同志电影相关的讨论历程里,是绝不可不提的重要关键。
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导演、达尔顿·特朗勃(Dalton Trumbo)编剧,电影《斯巴达克斯》(Spartacus)在1960年推出后,几段血腥战争场面在时空流转的过程里因故失传,1991年的大规模修复不但重新整理出大约20多分钟的重头戏,最重要的劳伦斯·奥利佛与美国演员东尼·寇帝斯(Tony Curtis)的一场对手戏,让人看到编剧的功力以及资深演员掌控场面的高超技巧。
这场「名闻遐迩」的浴室戏,以到罗马将军(奥立佛饰演)裸身出浴,在浴池里唤来健壮的奴隶(寇帝斯饰演)替他抹身,一边抹,一边拨水,一边就言语调戏了起来:
将军:你吃鲜蚵吗?
奴隶:禀告主人,若有机会吃得到,我吃。
将军:那你吃蜗牛吗?
奴隶:不,主人。
将军:你觉得吃蚵比较符合道德标准,而吃蜗牛是不道德的吗?
奴隶:不,主人。
将军:当然不了。只不过是口味的差别而已,对吧?
奴隶:是的,主人。
将军:不过口味和胃口又不一样。所以说到头,也没所谓道德或不道德的。
奴隶:这是个好话题,主人。
将军:拿我的袍子来。(他裸身由浴池走出,穿戴整齐后交待奴隶)我的口味,是既吃蜗牛又吃鲜蚵的。
「蚵」和「蜗牛」的形象譬喻,不需笔者赘述。这段台词,其实已经超越「言语调戏」,而属于「性骚扰」等级的「占便宜」。有趣的是在1991年的修复过程中,这段影片虽然幸运地保留下来,声带却不复存在。修复工程特别请来原版演员东尼·寇帝斯,在影片问世30年后重新为自己配音,可惜劳伦斯·奥利佛已经仙逝,修复团队则特别请出演技派的安东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模彷奥利佛的口音和语气,为这场著名的「蜗牛与鲜蚵」同志迷情戏,幕后献声。最终成品巧夺天工,我们看到在纱帐之内、浴池之中的奥利佛和寇帝斯,没有眼神凝望和飘动的逗引和回避,只有近似舞台剧式的中远景,看奥利佛以他庄严中又带轻松的肢体语言,霍普金斯配音的声音表演则在平静里,勾勒出情欲瀰漫的主从关系,确实是绝代好戏!
John Hurt(1960’s – present)
同为演技派的约翰·赫特(John Hurt),在新生代观众心目中印象最深的当属《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片集里的魔杖师傅。最近才逝世的他,其实演艺生涯中留下许许多多精采的同志角色,约翰·赫特本身并非同志,还结果好几次婚;不知何故,在英国影坛和电视圈,他的气质总让人觉得特别适合诠释此类角色(如果这也能算是『一种』角色类型的话)。网络上顺手一查,还能查到「约翰·赫特最精采的五个同志角色」、「最精采的十场同志戏」等等诸如此类的片花剪辑。
他在影坛扬名立万的早期代表作,是改编自1968年英国艺坛奇葩昆廷·克里斯普(Quentin Crisp)自传《The Naked Civil Servant》的同名电影,大约是1975年公映的。他诠释起昆廷·克里斯普,无论外在的妖娆举止,或者内心的幽微层次,完美而惊人,不但当年以这部小成本的小片子一举拿下BAFTA的影帝荣衔,在2009年,他还再次扮演昆廷·克里斯普,擦着红唇、穿着华服,优雅轻盈地游览纽约,《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影片讲的就是克里斯普晚年的故事。
克里斯普实在是个有趣人物。他在1940年代投身教育界,不是当老师,而是在美术学校担任裸模。由于他们的薪水都是由教育部门发给,所以自传题名叫「赤裸的公仆」;除了裸模,他也出卖过自己的肉体,他当设计师,他写作……一个同时汇纳天地精华的聪颍灵慧与肉欲横流放浪激情的神秘人物,不单单只有克里斯普,我们后文还有更大的篇幅可以好好谈谈这些文学家、艺术家,在电影银幕上的映射出怎么样的精采表演。
Ian McKellen(1960’s – present)
伊恩·麦克莱恩(Ian McKellen)出道甚早,广大的全球观众却一直要到《指环王》(The Lord of the Rings)系列片集,才见到他惊人的演技。其实早在此前,他的莎剧、他的电影和电视,早就充份展现了他的绝顶才华;他的同志身份,非但没有阻碍他的演艺发展,反而更为他赢得同志族群的爱戴。只能说,时代不同了,早年被视为毒蛇猛兽、文化奇观的同性恋行为,现在已逐渐被视为一种生活方式,就像「普通人」或所谓的「正常人」(普通人?正常人?)的生活方式一样,应该被尊重且合理地应对。
麦克莱恩在1990年代后期的一部小品独立制作中,完美演活了好莱坞知名导演詹姆斯·惠尔(James Whale)。这部题为《众神与野兽》(Gods and Monsters,1998)的传记电影,刻划大导演詹姆斯·惠尔的晚年生活,比尔·康登(Bill Condon)的剧本当年还夺下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奖。全片取材自小说《科学怪人的父亲》(Father of Frankenstein),电影片名则是由惠尔的杰作——《科学怪人》「续集」的《Bride of Frankenstein》,也就是「科学怪人的新娘」片中的经典台词简化而成。电影里的那句台词是「To a new world of gods and monsters!」,换言之,利用「众神」和「野兽」的相对,这部电影企图涉入艺术家的创作心灵,以及他们以怪诞、不合于世的离奇杰作撼动宇宙的野心。然而有些可惜的是全片太过偏重惠尔导演追寻小鲜肉的迷离情欲,缺少足够的篇幅烘托他当年以荒谬诡谲的恐怖片纵横影坛,与此同时又还能主导歌舞史诗巨片《水上乐府》(即《画舫璇宫》Show Boat,1936)的巨匠腕力。在他的艺术成就和他的欲望沉缅之间,缺少一丝能将这个看似井井有条的老头子,真正推到能召唤出「众神与野兽」的悲壮高潮,甚是可惜。
然而,麦克莱恩的表演,加上女演员琳恩·雷德格瑞夫(Lynn Redgrave)饰演的管家,还有当年红极一时的美国影坛特等腱子肉布兰登·费雪(Brendon Fraser)——精采的组合,在某些程度上弥补了故事深度的不足;尤其麦克莱恩,不仅形肖而神似,他敏感而细腻的角色呈现,以及隐隐透出的华贵气质,让人完全信服他就是那个兼具画家、说书匠、电影导演、奇想专家于一身的创作者。一个有办法从腐朽中挖掘出新鲜生命的大艺术家。
二、感官刺激与智能挑战
Benedict Cumberbatch
当前中青生代最红的英国男星大概要属被华人影迷冠上「卷福」暱称的「新世纪福尔摩斯」扮演者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Benedict Cumberbatch)了。几年前的奥斯卡强片《模仿游戏》(The Imitation Game,2014),他出饰史上著名的图灵教授(Alan Turing),在机敏、怪异、难相处的种种特质外(基本上跟『新世纪福尔摩斯』几无二致),还刻划了这个角色对于同志情欲的挣扎。与其说对「同志情欲」的挣扎,其实不如说是对同性恋「罪行」的煎熬和挣扎。英国直到1960年代晚期才逐渐将同性恋行为「除罪化」,在此之前,同性之间的欢爱一但浮上台面,势必免不了丑闻、审判,乃致刑责等等,而图灵当年因故被补受审,最终必须面对的竟是所谓的「化学去势」。
康伯巴奇在片中,尤其在影片结尾——塑造的图灵形象,几乎已经超过一个单纯的「真实人物」,而从具体的人物升华成一种「存在」的意义,或者笔者该说,是许许多多飘浮游移、找不到附着点的情绪,共同凝结在一起,成为一个超越肉体的「人」、超越历史人物,巨大到没有形体而却通透饱和的力道,一拳一拳撞击着观众,撞击我们的感官和思想,迫使我们设身处地去体会到他的失落、他的茫然、他的希望和他的剧痛。基本上,这是影史几十年难得的一个艺术瞬间,在感官刺激,在智能挑战之外,那股无以名状的暧昧和流离,像成精成形一样,具体浮现在你我眼前,在「卷福」的表演之中,点醒了太多玄思和太多电影之余、历史之外的冥想。
以他为起点,我们再来探索几位不同的表演者,他们游走在性欲官能与智慧挑战之间,像毒菇似发出耀眼荧光、让人不可逼视的精采作品!
Ewan McGregor
麦克格雷格的《天鹅绒金矿》(Velvet Goldmine,1998),灵感既来自David Bowie的歌曲,故事也脱胎自David Bowie的人生际遇。1970年代的glam rock(一译为『迷惑摇滚』或『华丽摇滚』),本身就有说也说不完的文化史故事,尤其它上承Swinging London的1960年代疯狂,下启1980年代的魅惑新章,在电影里,又以麦克格雷格饰演的摇滚歌星角色为汇聚所有线索的中心所在。
当然,他妖,他媚,他舞,他歌,他万种风情,他的眼妆,他窄紧的金色裤腰,都是角色的延伸,也都是他表演才华的展现。而恰好在另一个端口,麦克格雷格之外,英国影坛还有另一位俊美天帅,裘德·洛(Jude Law)。1997年问世的《王尔德》(Wilde),以文学家王尔德为故事主体,全片前三分之一描述王尔德「遭诱惑」而开启生命中的同志爱欲大门。「诱惑」王尔德(由斯蒂芬·弗雷Stephen Fry扮演,外形酷似本尊)的青年角色,由当时正嫩正鲜的麦克·辛(Michael Sheen)出饰,比起日后他在银幕上塑造的英国首相托尼·布莱尔之艺术形象和戏剧深度,此刻的麦克·辛还真是白玉花瓶一尊,摆着欣赏就好。
Jude Law
裘德·洛在《王尔德》片中饰演的是王尔德的挚爱。为了他们的情事,王尔德受审、入狱,挣扎在「爱」与「断舍」之间走头无路,片末广场上的回眸一瞥,裘德·洛光芒四射的特写,绝对当得起「色艺双全」的美名。
除此之外,他先后还在《天才雷普利》(Talented Mr. Ripley)和《善恶花园之午夜》(Midnight in the Garden of Good and Evil)两部名典中,展现他不同形象、不同暧昧「电力」的俊美能量。前者演的是骄纵的富家贵公子,女人玩不够,还要脱光光逗引穷家小伙子,惹上杀身之祸,残暴而诡谲的血流和尸舟,在大银幕上燃烧出无比星辉;在后者他扮演的是俊美但粗野的劳动工人,与富豪之间的肉欲横流,同样也惹来杀身之祸。原来,在1990年代末、2000年代初的电影银幕,我们还有个常常在银幕上丧命的裘德·洛。每部的死法都不一样。此属题外闲谈,就此打住。
Ben Whishaw
在千禧世纪的英国影坛,本·卫肖是个微妙的存在。他既是公开出柜的知名演员,戏约也仍不辍,而且时常扮演不落流俗的角色。2014年的《轻轻摇晃》(Lilting),他饰演痛失爱侣的青年,面对男友的母亲(由郑佩佩饰演),两人须要携手共同修补一些什么,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类似的同志角色或怪诞角色(如《香水》Perfume, 2006里的调香师),本·卫肖的独特气质游刃有余,然而他震惊全球影坛的表演,神奇地出现在007片集当中!2012年的五十周年纪念,《007:大破天幕杀机》(Skyfall),片中全新诠释的Q隆重登场。有别于过去几十年都由认真负责的老先生扮演Q,这次的Q年轻、中性偏阴柔、全身上下闪耀着绝顶聪明的光芒,几句简单的台词,就直接颠覆过往总由猛男、硬汉主导一切的谍报战役。或许因为他的Q实在精采,2015年的《007:幽灵党》(Spectre)他的戏份大增,一副计算机黑客居然跑出房门,和冰里来火里去的庞德一起冒险,笔者身为Q粉、Q迷,自然看得大呼过瘾了!
三、文学家的神级笔力
Daniel Radcliffe
「哈利波特」演gay?有没有搞错啊?
当然没有搞错。丹尼尔·雷德克里夫(Daniel Radcliffe)在《杀死汝爱》(Kill Your Darlings,2013)片中扮演所谓「Beat Generation」的著名诗人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不仅演出了诗人的颓废气质、演出他对男情色欲的好奇,更演出一整个世代的无助和徬徨。
然而文学家除了自己本尊在私生活里的暧昧色泽,他们笔下描绘出的种种,也同样提供给电影工作者无限的发挥空间。古往今来经典名作名演太多太杂,信手拈来,谈谈以下几则隽品:
James Wilby / Hugh Grant
1987年勇夺威尼斯影展最佳男主角,而且是两位男演员并列共奖的《莫利斯的情人》(Maurice),绝对是许多影迷朋友在谈及「英国男演员」与他们的「同志角色」时,优先浮上心头的一生挚爱。导演詹姆斯·伊沃里(James Ivory)的细腻处理,让芳华正茂的詹姆斯·维尔拜(James Wilby)和休·格兰特(Hugh Grant),留下永恒的银幕印记。
电影故事和小说一样,大半篇幅以英国的大学校园生活为主,刻划年轻学子对古希腊人文、哲学,乃至同性爱恋的生活方式与思想心生仰慕之意,从而开启人生新篇章。故事后半也涉及了社会责任、道德意识、阶级互动等等层面的讨论,并同时直指主角人生最中心关于相爱、相知、相惜的终极追求。当时刚出道不久的鲁珀特·格雷夫斯(Rupert Graves)扮演莫利斯的劳工阶级爱人,有不错的发挥空间,和他日后在「新世纪福尔摩斯」电视片集里的警探形象则相去甚远。
除了《莫利斯》小说和电影的文本与角色,原著作者E. M. Forster更是一位值得大谈特谈的大文学家。这位长寿创作者,早在20世纪初就完成《莫利斯》的初稿,时为1913、1914年,他在拜访知名诗人与他的爱人同志之后,将两人的微妙关系撰写成《莫利斯》一书,尤其诗人的爱人是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劳动者,他们两人之间的信任和敬爱,却超越阶级与教育、文化背景的隔阖。
然而《莫利斯》因题材特殊,大作家自己都觉得应该无法出版(容笔者再强调一次,直到1960年代后期同志身份与同志行为在英国才『除罪』,在此之前那是有刑责、要接受审判的),后来几次修改,直到作家1970年逝世(享寿九旬有余),1971年才正式出版。
除了《莫利斯》之外,E. M. Forster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A Room with a View)、《霍华德庄园》(Howards End)等,都是享誉影坛的杰作,然而他文学生涯最重要的作品,却也是开启他作品被改编搬上银幕的重要关键——《印度之旅》(A Passage to India),E. M. Forster同样触及了那层欲尽不尽、难以言喻的暧昧朦胧。
他笔下的印度籍医生(西医)Aziz在乡下拥有传统的家庭,妻子、儿女等等,他自己在城里行医,全书伊始写他与英国绅士之间的互动,在拜访英国绅士时,他发现对方正在沐浴,水声玲珑,他坐立难安,心情起伏不定;尤其,书里写道,他对这位英国绅士十分景仰,能近距离见面会谈,本来就是让他兴奋的大事,殊不知还遇上洗澡,两人甚至隔帘对话,谈的当然不会是鲜蚵与蜗牛,Aziz医师还把自己的领扣借给英国绅士使用。Forster以隔空对话的方式,让东方与西方在言谈中卸下彼此心防,再以借用领扣的小动作,让两位男主人翁有更亲密的互动。虽然全书以致后来拍成电影的整部影片中,从未正面勾勒同志情愫,但许多象征、许多细致的描写,映射到整个故事更大更远的宏观题旨,包括英国与印度之间的关系,包括印度本身的宗教与阶级组成,彼与此在隔阖之间,是否有卸下心防的可能。这些映射、联想,返照回两位男士的往来互动,实在耐人寻味!
Colin Firth
和许多外型佼好的男星一样,科林·费斯(Colin Firth)出道之初一度也以俊美著称,不时接演些端庄正直的绅士角色,戏路还一度受限。然而在千禧世纪逐步迈向第二个十年之际,2009年公映的《单身男子》(A Single Man),总算让这位转型成「中生」的英挺明星扬眉吐气,从「傲慢与偏见」系列改编作品的达西先生角色毕业,一举夺下威尼斯影帝的荣衔。
由知名设计师汤姆·福特(Tom Ford)执导的《单身男子》,直接改编自知名同志作家克利斯多夫·伊雪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的半自传小说。伊雪伍德的超级名作《柏林故事集》以中篇和短篇小说的篇幅,真切描绘了威玛时期柏林的纸醉金迷,也启发了多部重要影剧作品;尤其话剧《我是一架照相机》(I Am a Camera),也同样将之处理成半自传体,把「克里斯多夫」这个角色放入叙事,使之成为目睹整个世纪末颓烂、开到荼靡一片璀璨的主述者。全剧开场独白,他便说道:「我就像一架照相机。快门开着。被动地,贪婪地观看这一切。」
《我是一架照相机》后来拍成电影,在1955年推出,女主角还是百老汇舞台原版的茱莉·哈里斯(Julie Harris),男主角则是忠于原著地选了英国男演员(克里斯多夫·伊雪伍德出生于英国,后半生在美国度过)劳伦斯·夏威;当然,在1955年,男主角克里斯多夫的性向没办法如此正面描绘,所有的光环都在茱莉·哈里斯饰演的莎莉·波尔(Sally Bowles)身上。同样的原著故事,在1966年则再次搬上舞台,这一次是歌舞剧《Cabaret》,它的导演手法、场面调度,改写了百老汇音乐剧场的艺术标准,无疑是一档革命性的制作。
只不过在这部作品里,男主角的性向在1966年一开始,也只是模糊带过,没有特别清晰交代;反而在几年后荣获八项奥斯卡大奖的电影版本里,由麦克尔·约克(Michael York)饰演的克里斯一角被处理成双性恋;回到歌舞版本,1980年代由原版舞台导演哈洛·普林斯(Harold Prince)执导的新版制作,以及1990年代由萨姆·门德斯(Sam Mendes)执导的全新诠释里,都把男主角克里斯处理成男同志,等于说还原了原著小说里,伊雪伍德在指缝笔尖流泻出来的gay sensibilities。
《单身男子》里的那个长居美国西岸的英国籍教授,和那个曾经在1930年代纳粹党崛起之际,置身柏林,目睹一切而喃喃叨哝着「我是一架照相机」的戏里的克里斯,正是同一个人。在汤姆·福特的镜头下,在科林·费斯的诠释里,这个「Single Man」有更多的悲伤,更多的愤怒,更多游移奔窜、无处发泄的不满,是我们在伊雪伍德早期作品里未曾见过的。汤姆·福特也让全世界的观众,真正进入科林·费斯角色的日常生活里,带我们看到一些私密无比、甚至较裸裎、较做爱还更私密的生活瞬间,逼得人脸红心跳。
尤其像英国教授和同居多年的男友同坐沙发,相依各自阅读的那场戏,静谧一如你我最平凡的日子,但生活细节的堆积,科林·费斯在这个戏剧环境里周身散发出的舒适、陶然气质,实在让笔者一方面害羞,一方面怦然心动。害羞的是,你我彷彿未经允许就闯进别人家里,偷窥别人过着他们的日子;心动的是——要不是汤姆·福特、科林·费斯的牵领和导引,那份自在,我们只怕一辈子也难在镜头下、银幕上亲眼得见!
四、绅士魅力与跨越性别的迷离情致
要谈英国演员绝对不能不谈他们的绅士姿态。外界对于「British Gentleman」的盲恋和玄想,在深入思考英国当代文化发展历程的同时,我们其实可以看到太多与所谓刻板印象相似相符,或是大相迳庭的例子,数都数不完。在回顾和探索我们这次的命题之际,笔者特别把三位由衷挚爱、珍藏一生的经典表演者留在最后,简单将他们的演艺成就,他们绽放出的「暧昧华彩」,与读者朋友们细细分享。
Eddie Redmayne
外界对于《丹麦女孩》(Danish Girl,2015)的褒贬太多,不消再说,只谈埃迪·雷德梅恩(Eddie Redmayne)。无需置疑的是他的表演艺术无可限量。笔者多年前第一次在百老汇看他演《血染的风采》(Red)话剧,他才只是个20多岁的年轻英国男演员,当下就觉得这个年轻小弟相当值得期待。与大牌演员同台演出,不但不生不涩,捧托接抛样样到位,果不其然拿下最佳男配角奖,令人由衷为之喝采。之后我们接连在梦露电影、悲惨世界电影,看到不同面貌的他,听到他唱、感受到他的声音、他的肢体、他的内在能量。来到成品抱歉幸好表演精采的《万物理论》(The Theory of Everything,2014),奥斯卡封帝,是运气却也是惊喜。
紧接问世的《丹麦女孩》,同样存在太多问题。但仅就他的表演,却又足以让人回味再四而难以自拔。难得的是,雷德梅恩不单纯只演一个非常女性化的阴柔男子,他塑造的角色,在阴柔气质的艺术家(男)、徬徨于两性之间无所适从的所谓「病人」(男?女?)、扮装模特儿(生理的男,心理倾向女)、到手术后的百货公司店员(女),这一连串的渐进与变化,使人惊粲于他的精准演绎,以及不时之间迸射而出的即兴灵光。特别是当我们已经很熟悉「莉莉」的言谈举止时,在偶然的转瞬之际,他体内仍在运作的男性贺尔蒙还是在眼睛里闪了五分之一秒的光华。
Tom Courtenay
从21世纪的埃迪·雷德梅恩往回看望,1960年代的「angry young man」时期,愤怒青年和经典绅士,看似南极与北极,在汤姆·康特奈(Tom Courtenay)身上却又出现了奇异的平衡。与之同期的迈克尔·凯恩(Michael Caine)、彼得·奥图尔(Peter O’toole)、阿尔伯特·芬尼(Albert Finney)等,在影坛,在剧坛,各有成绩,也各自留下精采的代表作。迈克尔·凯恩甚至还在1982年与《超人》(Superman)的克里斯托弗·里夫(Christopher Reeves)合演过黑色喜剧《死亡计中计》(Deathtrap,舞台剧改编),其中还有二男的吻戏。这类将「同志」情愫朝向黑色幽默或诙谐讽喻方向发展的作品,在1970年代中后期至1980年代初期所在多有。
这些以男同志为题材的戏谑作品,强化了性解放年代欢乐无边的happy gay world,在《死亡计中计》只是一条副线,正好我们谈迈克尔·凯恩的时候顺便聊起。其他像1975年的百老汇爆笑喜剧《The Ritz》,1976年拍成电影,虽与「英国男星」无直接关系,但故事直接以纽约男同志三温暖的疯狂笑闹夜为故事主轴,性向、性别、刻板印象、家庭传统、身份错认……狂欢狂喜的热烈,纷纷扰扰喧腾过整个1970年代的舞台与银幕,前文提过的约翰·赫特还演过1982年的搞笑警匪片《玻璃圈风云》(Partners),两个警官,一个是英武直男,一个是阴柔皇后,上级指示他们乔装成gay couple,一同深入同志社群办案,简直欢乐无限,停都停不住。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在1980年代初期艾滋病大爆发之际戛然而止。
话题拉回汤姆·康特奈。当年在《日瓦戈医生》(Doctor Zhivago,1965)片中饰演的史塔林柯夫一角,兼具热血、冷冽、激情、残暴于一身,亮相次数不多,但角色幅度之大,表演层次之精准,着实让人为之击节!而在1980年,有这么一齣小品话剧,从英国演起,渡海来到百老汇,再搬上电影银幕。它题名《The Dresser》,一般通行的中文译名叫「化妆师」;故事描述在二次大战期间,全英国上上下下都在为生存而奋战,一个由资深演员组成的旅行剧团,行脚全英国各地,下乡演出莎士比亚剧目。在文明存亡的关键时刻,他们的使命就是要让英国文明的最精华,透过搬演、透过观赏、透过巡回,传播开来,这样他们这一代以及他们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才会明白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可贵的。这个旅行剧团由人称「Sir」的大牌老演员领军,题名的「The dresser」就是他的化妆师,不只为他打点舞台上的服饰和妆容,更是他贴身助理,比妻子(也在剧团里)还亲、相知还要更深的一个影子。
汤姆·康特奈从英国舞台就一手塑造这个化妆师角色,电影里与他同台的正是阿尔伯特·芬尼。他们两位年纪相仿、艺术形象迥异的表演艺术家,一阴一阳、一宏大一细腻。化妆师一角的性向究竟是直男还是同志,已经不是故事本身所关心的重点。重点是这个阴柔气质浓厚、每每忙到喘不过气来时就得要小啜几口烈酒以镇定神经,结果喝到自己几乎醉茫的中年男子,一生全部奉献给「Sir」。他自己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欲,已经被挤压到角落中的角落。电影开始后不久,演到他们在火车站赶火车,汤姆·康特奈的化妆师一马当先直奔蒸汽车头,恳求司机暂缓发车,因为老演员们还在天桥上缓步行。司机蔑然一笑,蒸气一吐,车轮滚滚就驶出车站。化妆师急得公主病都快发作,嘟嘴跺脚,拦也拦不住,只见那一厢月台天桥上的Sir提起手杖,朗嗓大喝:STOP! THE! TRAIN!! 声如洪钟,顺着车站拱顶四处回荡,当场震得火车司机拉起煞车,整班列车就停摆在出站车轨上,Sir带着大队人马疾步而下,登上火车,化妆师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就也急着照料一行人的起居行止。
超越「同志角色」的情欲和性爱,超越「娘娘腔」角色的外在妩媚,汤姆·康特奈在《化妆师》里让我们看到人与人之间毫无保留的付出、依赖、相濡以沫和相依为命,以及那种已然没有了自己,只愿如影随形,长依君侧——永远的崇敬和关怀。更有甚者,在应该要放手的庄严时刻,化妆师放不掉手也不肯放手,让慈悲和庄严蒙上了俗气的「人家就是不依」;两相对比,爆裂出的星微火光,在淡出直全黑的银幕里,成为真实人性的绵长回应,那层细腻和暧昧,映照着异色的华彩,留下一点都不美好,却是如此特立独行、昂然伫立于时代浪潮里,谁也不依的傲娇身影。
Dirk Bogarde
德克·博加德(Dirk Bogarde),从1950年代中期红到1970年代中后期的天帝级银幕巨星,刚出道时是青春偶像、票房红星,在1960年代毅然接演许多暧昧性特别重、艺术氛围特别浓的作品,从「商业片一哥」蜕变成「艺术片天王」。由于他脸形偏圆,多少有些娃娃脸的味道,成熟男性的魅力汇集了可爱男孩的青春,超凡脱俗的清澈和情欲缠绵的污浊,当他打开表演的开关,便能随角色需要而喷发出来。
1961年,全球电影工业面临着新世代的浪潮冲击——文化上的、产业上的、社会背景的……一部名为《受害者》(Victim)的英国电影,某种程度上开启了新世代新眼界的门闩。它号称影史上第一部使用「homosexual」这个单字的英语电影,而且在同志爱恋与性行为仍属「犯罪」的年代,德克·博加德以影坛巨星之姿,亲身参与本片演出,扮演一位家庭和睦、事业有成的大律师。故事讲述律师的青春密友(据称是两相倾慕但并无肉体关系)惨遭勒索,原来密友因生活不顺遂找律师倾诉时,两人坐在车内,他在律师臂膀里哭泣的景况被歹徒拍下照片,密友走投无路,偷窃巨款付赎金,最后身陷囹圄,在明白丑闻一但爆发,大律师即将身败名裂,密友一咬牙,在警局里悄悄悬颈自尽。
随着线索一一浮现,大律师抽丝剥茧,一心要将歹人绳之以法。尤其他知道除了此案,一定还有更多受害者,也在歹人的勒索名单中。然而他同时还需面对自己的婚姻、事业,是否就将崩解的危机……人性、道德、正义、法律,当然还有「同志情」夹处在正与邪、罪与罚、坦诚与原谅之间,德克·博加德正是笔者所谓那种,既可稳健呈现出男子气概的阳刚之美,又能在绅士气质里,在「心较比干多一窍」的灵魂深处,多给那么几丝灵光,照亮幽微角落,让那抹暧昧的华彩,得到晖映的光源。
在私底下,德克·博加德的性向既是争议也从不是争议。他从不承认自己的同志身份,也从来无所谓「出柜」的问题。在他当红的年代,「同性恋」是一种犯罪行为。君不见大师图灵深受刑责所害,悲剧历历在目,他身为万千影迷崇拜的偶像,是绝无可能像当今年轻艺人一样「坦白做自己」的。镁光灯之外,他几十年来都和伴侣长相左右,不拍戏的时候便寄情写作,著述等身,不但文笔了得,作品也畅销长青。
是否因此,以致德克·博加德最擅长塑造此类「暧昧华彩」之光芒特别璀璨的角色,我们不得而知;只不过除了《受害者》,还有一部电影是当年盱衡影坛,再也找不到第二人可以挑梁主演的:意大利名导演维斯康蒂的《魂断威尼斯》(Death of Venice,1971)。
改编自Thomas Mann的经典原著,博加德诠释故事里这位严肃到有些死板,端正方直的音乐家,迷失在威尼斯的神秘力量之中,在澄澈可比天仙、绝美化身的金发少年身上,看到了他追寻一辈子的、无与伦比的「美」。与其说那是对同性爱恋的迷惘和想恋,《魂断威尼斯》更像在用一种近似殉道的笔触,镂刻这位音乐家企图接近「美」、追随「美」,最后不惜性命希望「美」能垂怜于他。那层宗教式的情怀,同样超脱了单纯对男色的迷恋,而从欣赏男色的凝视,看见宇宙天地之间难以言喻,却需要艺术家抛头颅、洒热血,以肉身相殉,以道德和尊严相殉的至高无上。
博加德的演出,沿续他从「商业片偶像巨星」时代就保有的一贯特色,让汹涌的内在能量和角色的生命力,收敛在沉静或轻松的外在底下,它的外在一向就是那么优雅的绅士风度,偶尔扮演劳动阶级的汉子,优雅气质里又夹杂了猛兽似的雄性力量。他塑造出的角色一如草食动物与肉食动物的混合体,他的表演则是刚猛与纤柔的化合物,既难分化也其实不需分化。
这样的暧昧,愈品愈有味。博加德的表演,也透露出深刻、复杂,然而澄澈无杂质的色泽,是那种老少咸宜,但其实非常「成人」的滋味。
John Gielgud
全文最末,忍不住补充一下另一位传奇男星:约翰·吉古德(John Gielgud)。吉古德身为莎剧第一好手,在劳伦斯·奥利佛窜起之前,在1930年代雄霸莎剧舞台。既然是一等一的演技派,电影作品同样也不少。然而很少人知道,他原来还曾经跨刀写过剧本,而且唯一只写过那么一本,它还是一部男同志的色情片,题名叫《裤吧酷吧》(Trouser Bar,2016)。
这部剧本,号称完成于1970年代,然而在吉古德生前始终未能拍成。剧本一直握在男同志色情片大亨手上,直到前几年沸沸扬扬说要开拍,惹得吉古德的遗族和遗产管理单位出面制止,认为有辱其经典表演艺术家的不朽地位。最后如何协调,笔者不得而知,只知道后来似乎有部20分钟左右的短片问世,是不是就是吉古德编作的那部,真的有机会看到影片才能确定了吧。
本文为“没有演过gay的英国男演员不是好演员”专题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