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诺曼底,一群穿着农村服饰的人在花园里忙碌不停。紧凑的画面里,摄影机对准了一个沐浴在阳光下,专心地忙着手里活儿的年轻女人,这就是珍妮。改编自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在1883年出版的同名小说,史蒂芬·布塞的《女人的一生》(Une vie, 2016)讲述的就是她的故事。
莫泊桑对于自然的再现有着一定的风格:在诺曼底花园里,他对于水、空间、天气变化、光线浮动的描绘轻松自在想象丰富,接近于19世纪末正兴起的印象主义绘画风格。小说自然不矫作,用诗意浪漫缓和了简朴紧绷的现实主义叙述。
但是布塞(Stéphane Brizé)并没有原样承袭其风格。电影一开始的田园风景就别具一格,在田地里,人们除草播种,翻土耕地。肥沃潮湿的泥土吸引了布塞,在这片土地里,莫泊桑笔下的人物角色开始成形并丰富起来,似乎在告诉人类:是土地养育了你们,那儿才是你们的归宿;要不停地劳作,直到每一颗种子都开花结果。《老实人》里的金句:还是种好土地要紧!就像康德对启蒙时代问题的回答——我们要维持和提升精神的力量,使人类摆脱自我造成的情感桎梏。珍妮就是“老实人”的翻版,拥有贞洁的灵魂和质朴的心灵,在她眼里世界是美好相互信任的。与伏尔泰式主人公(译者注:《老实人》里的甘迪德Candide),在旅途的最后成为了哲学家的命运恰恰相反的是,这个天真的少女,经历了情感的波折,令人绝望的破裂婚姻和毫无生气且没有存在价值的生活之后,并未吸取任何教训。
娇嫩的鲜花在花园里绽放,贵族夫妇性格温和,靠着不菲的田地租金为生。这对夫妇由让-皮埃尔·达鲁山和友兰达·梦露饰演,展现出了不俗演技。珍妮的父亲,西蒙雅克男爵深受18世纪启蒙学说影响,痴迷于卢梭的思想“哲学来源于性情,自由深植于教育”,也钟情于自然,是仁慈的化身。他的夫人Adélaïde,多愁善感,耽迷幻想,执着于细枝末节。夫人Adélaïde过度的肥胖臃肿会使她喘不过气,因此有时会停下阅读起身在庭院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但是,根据莫泊桑的描述,这样的仁慈既是一种力量又是一个弱点,分散而缺乏抵抗性和活力,就像神经性麻木,几乎可以说是一个缺陷。如果男爵要为珍妮的教育做打算的话,他很可能会遵循大多数贵族的传统教育方法:把女孩送入修道院保护起来,直到结婚之时。幽居远离尘世,也被尘世遗忘,这样的女孩很难面对现实的严酷,珍妮就是典型的代表。她对她的父亲说:‘生活不是处处都有欢乐’。而她的父亲也天真地回答:‘那女儿,你想怎么样。我们对生活总是无能为力’。面对现实的挑战,莫泊桑笔下的人物沉默屈服,放弃挣扎。最终,年轻的女人将要承受所有的痛苦。
布塞镜头下的珍妮,棕色皮肤,身材瘦削,完全不同于莫泊桑笔头剽悍粗暴的水手形象,古铜色皮肤; 只是两个形象的内心,无论是在银幕还是在信纸上,都是相互重叠交叉的:理想主义且激昂振奋,像一个装满了幻想与浪漫主义的水壶;同时顽固又盲目,不能分辨出事物表面下隐藏的真正目的,揭不开谎言的面纱,尤其是当遇见她们心爱的男人靠近的时候,因为她们总是把丈夫和儿子放在第一位。以此来看,珍妮,像是艾玛(译者注:指《包法利夫人》中主人公艾玛Emma)的妹妹,被当作未成年人对待,甚少倾诉情感,从未经历无畏的爱情,再加上生活的绝望,最终也是躲不开命运的玩弄,看来她并不知道艾玛临终的话语和最后的嘱咐。但这两个形象也有相同之处:性格木讷,面对不幸倔强固执和面对真实生活的无知。福楼拜以及他的推崇者对这样的角色进行过深入的剖析,确信这是女人的不幸。当暮色降临,办公室的公证人员正试图让珍妮明白她的幻想已经破灭,她必须卖掉城堡,珍妮却置若罔闻,拒绝承认既定事实。不像文字,画面把珍妮的不幸和麻木思想一展无余。用镜头去靠近人物,探索深层的心理,尝试重现小说的时间背景,从1816年她来到城堡到第二帝国覆灭的这个时间段,去解说珍妮的一生,由此可说,这部片子是成功的,是一部好片。但是历史性的时刻,在电影或是在小说中,都没有对珍妮的感情带来任何影响,只有珍妮在被外界隔绝时,孤独的时光对她产生过影响。《女人的一生》是关于分离,孤独,失败,堕落的故事,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女人幻想破灭,经历悲伤和失落的故事。
珍妮是19世纪命运的受害者吗?“修道院就是年轻女孩的噩梦,婚姻就是地狱”这些老生常谈的事情不再行得通。年轻的女孩在修道院的日子是美好的,而至于婚姻,上天却不眷顾她们。如果女孩的丈夫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暖男,内心温柔,举止绅士,那么她就会享受幸福;然而生活不是小说,因为对于莫泊桑来说,一个真实的自然主义感情是悲观的。布塞电影的基调也跟随莫泊桑自然主义的笔调。(莫泊桑是左拉的朋友,属于梅塘集团【1】六位自然主义作家之一)因此犬儒主义和对女人的鄙视出现在人物的行为中也不足为奇,但这就像花园里蛇,扰乱了家中事情有序行进的节奏,损害了珍妮的理想主义,引发了她长时间的忧郁以致身体每况愈下。
珍妮心仪的对象,子爵于连,在周末弥撒结束时由修道院长介绍给夫人Adélaïde和她。 在于连圆滑的表面下,隐藏着他迷恋金钱,垂涎珍妮嫁妆,狂妄自负的伪君子形象。于连不知廉耻,与很多女人有染:他第一次去珍妮的城堡就与珍妮的侍女萝莎丽发生关系,之后又成了伯爵Fourville夫人的情人,伯爵最后别无选择,于连也付出代价惨淡收场。小说《一生》的出版也预示着《漂亮朋友》这部作品将要面向巴黎问世,在这些角色背后都表现了莫泊桑的不满情绪。
布塞不仅着力表现于连的浪荡,还有他粗鄙残忍的性格和暴躁的脾气。在小说里,无耻的于连常常苛责珍妮家天真率直、处于弱势地位的人;而在电影里,恰恰相反,在一个很长的解释的镜头中,布塞在请求世人的原谅,那方式十分卑躬屈膝。小说里展现的是残忍缄默,城府颇深的年轻丈夫,任由修道院长撮合。修道院长迫使珍妮接受不愿做的事,还告诉她这并不是一个耻辱;又把夫人Adélaïde当作后台,抢断男爵的话头,含沙射影地暗指他过去的放荡行为。作为福楼拜的学生,莫泊桑的讽刺更进一步:于连,不敢亲吻珍妮,在吻了她的继母之后,抬脚转向去拥抱了男爵,而男爵也乐意见此情景,他们俩走向门外点燃了香烟。
莫泊桑笔下男人的命运总是比女人更幸运。在新婚初夜不平等就显现端倪,连续不断的静止镜头,布塞式的痛苦,恐怖粗暴的场景,对珍妮命运的忽视。每天过得都是相同的一天,没有什么新鲜事,而且在屋里只有一个男人。
珍妮结婚后就像掉入了一个无底洞。新婚夫妇在科西嘉岛的旅行,为了不影响全片,导演只拍摄了在海边散步的一点镜头,但也尽显了地中海上的异域风情:阳光和欲望。呼应莫泊桑在小说中对“美丽岛”的回忆,两者表达的意思非常接近。生活回到原有的节奏,一天一天,春去冬来,每天都是寻常的一天,没有什么可以做,也没有什么可以期待。“万物单调以至于让人憎恨,精神世界被隔绝在凡尘俗世之外”,莫泊桑在1880年得知福楼拜死后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后这样写道。
碑文刻着“卑微的事实”几个字,其实这就是事情的本质,无情揭示了男男女女的现实生活环境和精神状态以及婚姻制度;这就是一种失败、破产,甚至于灾难。福楼拜最爱的主题就是“虚无”,几乎无法捉摸,风格独特非常规,这分析事物的方式是他的专属。莫泊桑也忠实地追随福楼拜的风格,通过珍妮着重描述出“虚无”里的空洞和平庸,周围各式各样的配角不断涌现,比如Tante Lison,家中的老女人,像是一个阴影,一个摆设物件,一个每天都可以看见且有生命的家具,从不去关心,她的存在感只会在她不在的时候才会显现,但布塞并不会过多停留于Lison这类操着乡村口音的配角。莫泊桑十分熟悉诺曼底方言,布塞却用比较现代化的语言淡化了方言。莫泊桑的语气有反省责备,又不吝啬那辛辣的讽刺,比如外省的燕隼被编上号码、修道院长令畏院里的人感到畏惧(对Reminil城堡礼节性拜访的描述夹杂普鲁斯特的风格),对这些导演都只是浅尝辄止。布塞框住的东西更狭窄:只专注于珍妮的内心想法,有些镜头会重复出现,却丝毫不夸张。有多少次我们都能透过窗户感受到那股好似不存在的,却真真实实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不幸,或是在城堡大门入口,任何守护都无法抵挡笼罩的忧郁气氛。
在一味的屈服下,除了剩下一段失败的婚姻,孤独的珍妮还得到了什么?可能只有Paul,这个被妈妈溺爱宠坏的孩子。但珍妮又能从这个自私虚伪、忘恩负义的孩子身上得到什么?布塞重现母爱光辉下即使短暂却温暖幸福的时光,而莫泊桑执着于展现坏孩子的一面—-因荒淫无度被伦敦驱逐,不能打理自己的事务,还负债累累。原著作者夸大珍妮佛性的一面,搭上去往巴黎的火车,寻找儿子Paul。布塞删去了这一幕,冒着打散影片结构的危险,聚焦于崩溃被抛弃的母亲——没能看透儿子来信的字里行间以近乎无耻的方式索要金钱,最终使家族受辱。男爵死后,送丧的丧葬队在茫茫绿野中渐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全片完结。
小说气氛暗沉,电影如浸黑夜。
而忠诚的萝莎丽,就是黑暗中的天使,有一颗简单的心,向珍妮伸出援助之手,鼓励她,照顾她,从英国把她的儿子Paul找回来(……..). 莫泊桑曾说:叔本华所说的地狱,就如同 ‘世上最强大的梦想掠夺者’,像珍妮生活的绝望,只是最后也用喜剧的结尾与观众和读者达成和解。
小说完结如斯,与以往莫泊桑用消极悲苦来掩饰温存不同的是,这次在经过反复斟酌后,乐观主义基调隐隐可见。史蒂芬布塞抓住最后一幕有限的温情,在结尾撒了一碗鸡汤:你看,生活既不如我们想的那么好,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糕。
梅塘集团【1】 :
在普法战争失败后,一些爱国主义作家大为震惊,1987年以左拉为首的六位作家,在梅塘别墅一聚时,提议以普法战争失败为背景各写了一部中短篇小说,合集称《梅塘之夜》(Les Soirées de Médan),他们六位也被称作“梅塘集团”,其中有左拉(Zola),莫泊桑等。
翻译:Suzie
校对:Ade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