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群既聋又盲的人面前,
我们看见了自己的孤独,同时也看见了他们的尊严。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23天
2017年4月4日 星期二
片名:沉默与黑暗的世界Land of Silence and Darkness (1971?),赫尔佐格
南京,家
哦,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一直是个神奇的存在。他有很多流传已久的传奇:徒步,吃鞋,持枪逼迫演员,给剧组集体催眠,让人拖两百多吨重的大船翻过一座山,在随时喷发的火山边缘拍摄。不过坦白说,在我个人的迷影史初期,并不太热衷于赫尔佐格的作品,他的脾性和我的口味相去甚远。他的电影(尤其是后期的电影),也不能激起我太大的兴趣。
直到有一天,开始看赫尔佐格的纪录片,他才成为我真正为之惊叹的导演。之后我陆续看完了他迄今为止的所有纪录片。其中被评价最高的是2005年的《灰熊人》。但最让我记忆犹新的却是这部《沉默与黑暗的世界》。
什么是沉默与黑暗的世界?这个世界有光亮,是因为我们看得见;这个世界有声响,是因为我们听得见。可是对于那些既看不见又听不见的人们来说,他们所处的世界就是沉默与黑暗的。赫尔佐格就拍了这样几个聋哑盲人。
Fini Straubinger在9岁时从楼梯上跌落而摔伤脊柱,然而逐渐失去视觉和听力,到18成为聋哑盲人。像她这样的聋哑盲人,因为是后天所致,所以能说话。影片在一种生硬的语调中进行。而他们之间的交流依靠手指在对方的手掌上比划。镜头只对准他们的面部、以及他们的手部。除此之外,拍什么都是不对的。因为对这群人来说是看不见的。赫尔佐格拍得极为简单,没有任何地方是多余的。
摄影机跟随着Straubinger女士,她带着同情和悲悯,奔走在德国各地,去寻找像她一样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因为失去亲人,而失去了唯一的交流对象;有一些人因为先天所致,导致难以沟通,有些甚至不能正常走路,不能正常咀嚼。他们中的多数人无法理解抽象的概念,什么是爱、什么是信念,他们可能永远不知道。
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大概没有快乐不快乐,幸福不幸福,他们似乎只是那样存在着。
“一个既失明又失聪的人,她的内心是两股河流。一条黑色,一条水晶般清澈。一条流淌出悦耳的音符,一条没有任何声音。他们交汇,却被沮丧和失落化作的岩石撞击,寂静而缓慢的流进昏暗,像死一般沉寂,只偶尔被泛起的波纹打破。”——这是他们的自白。
我从来不惧怕再看一部这样的纪录片。正是因为它虽然表达的人类的痛苦和不安,但是并没有让人感到恐惧和羞辱,也没有任何虚伪的煽情与关怀。这也许是我评判这类题材的艺术作品的唯一标准——那些拍摄乞丐、精神病人、残障人士、流浪汉的纪录片也非常之多。
在影片中,那些聋哑盲人被引领着去参观植物园,他们的手轻轻地放在带刺的仙人柱上,感受大自然的物质世界。这一幕让我深为感动。也许是因为一个人与他所处世界的关系而感动。它让我们明白,无论是谁,他的感受力都是如此可贵和神圣。
《沉默与黑暗的世界》没有一句话,提到不幸,提到厄运,提到不公平。生而为人,这些词语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在这群既聋又盲的人面前,我们看见了自己的孤独,同时也看见了他们的尊严。
因为孤独,他们生活中说的话,也充满诗意。比如说:“当你放开我的手,你和我就像分隔千里。”
因为尊严,他们念的诗,也是他们生活的信念。“生活在黑暗之中/远离阳光/可是却像星星一样闪耀/这就是唯一的艺术/那些专心于天堂的灵魂才会明白”。
影片最后一位记录的人,是一位50多岁的男人,他在35岁后全聋全盲,家人不再接受他,只有母亲照顾他。当母亲正在与摄制组交流时,他突然在小院子里慢慢走远,然后开始仔细触摸起一颗树来。他非常努力地用手去感受,感受树的形状,它如何分叉,也许还有它表面的湿度和温度。任何看过这部影片的人也许都不会忘记这一幕。也许它让人充满了同情,但也许让人看见了自己的幼年。赫尔佐格自己认为这两分钟的镜头就是整个人类史。
就是这样一部纪录片,当我关掉电视,他们的表情和说话的语调,在很长一段时间是挥之不去的。我坐在黑暗里,明白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你,正如你不可能真正理解他人。我们如此孤独,所以必须努力去理解这个世界。必须在同类面前彼此照顾、互相倾听。这也许就是赫尔佐格为什么说,《沉默与黑暗的世界》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温柔”,它让我觉得,我们和外界始终存在有一种奇妙又神秘的亲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