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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128 人类真实而古老的命运

纪录片区别于故事片的是:“电影制作者独特的视点将故事整合成一种直接观察世界的方式,而不是一个虚构的寓言。”

《北方的纳努克》剧照 | 来自网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28天


2017年4月9日 星期日
片名:北方的纳努克 Nanook of the North (1922),弗拉哈迪
南京,家

我坐在从南京南到北京南的早班高铁上,窗户外面闪过不断变化的景物,单调、枯燥。昨晚看的《北方的纳努克》的影像还一直存留在我的脑海里面。我想起纳努克和因纽特人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上艰难生活,充满了勇气。面对肆虐的暴风雪、莫测的大浮冰,为了家人能活下去,纳努克和他的族人永不停歇地和自然搏斗。这些生活方式十分原始的人们,乘坐独木船和雪橇前去捕猎或迁徙的画面,让人难以忘怀。好像让我这样一个完全适应现代生活的人,感受到了人类古老的命运。这种感受之强烈,是任何故事片都无法达到的。

根据影片的片头字幕,弗拉哈迪最早是被公司派去加拿大北极圈内的哈德逊湾工作,他带了充足的胶卷,在那里花了一年时间拍摄因纽特人的生活。回到文明世界之后,这些胶卷因为火灾而付之一炬。这使得弗拉哈迪突然明白,他在之前拍得太多了,于是返回哈德逊湾,专门拍摄了纳努克一家人的生活。这部《北方的纳努克》被称为纪录片的起源。后来格里尔逊说这部影片具有“纪录的价值”,这也是“纪录片”一词被广泛使用的开始。

但是我们知道,这位伟大的猎人纳努克,其实是弗拉哈迪创造出来的,他所拍摄的人真名其实叫阿拉卡利亚拉克(Allakarallak)。我们看到的因纽特人原始的捕猎方式,其实在拍摄年代就已经消失三四十年了,当时他们已经使用猎枪了。这些弗拉哈迪没有在影片中告知。如果我们不知道背景,还以为纳努克和他的族人们还在使用原始、但设计巧妙的鱼叉呢。为了有足够的光线,来拍摄纳努克一家在冰屋中的活动,弗拉哈迪去掉了冰屋的顶部,使得内部充分暴露。

这些搬演和造假,曾经(可能至今)还在观众之中充满争议。这就非常尴尬了,“纪录片之父”,原来是一个“骗子”,这让后来的纪录片作者们如何回答“何为真实”这道题呢。

《北方的纳努克》剧照 | 来自网络

我去看了看比尔·尼科尔斯的《纪录片导论》,作者说,《北方的纳努克》究竟属于纪录片还是故事片,取决于:一,弗拉哈迪讲述的故事忠于因纽特人生活方式的程度,即使这种生活方式属于过去;二,扮演纳努克的演员体现的精神和感受是否符合因纽特人的生活方式以及人们对它的普遍认知。

尼科尔斯说,“如果纪录片仅是对现实的复制,那么这些问题就没有多少深刻的价值了。对于现存的许多事物,我们可以轻而易举的复制或模仿。纪录片不是对现实的复制,而是对我们所在的世界的表现”。而纪录片区别于故事片的是:“电影制作者独特的视点将故事整合成一种直接观察世界的方式,而不是一个虚构的寓言。”

我在本周的第一天所说的理论上纪录片和剧情片都存在局限性,这也许只是我对纪录片和剧情片的定义的理解还很狭隘。在纪录片发展的历史中,关于这个迷人的电影种类的概念也在那些伟大的电影人努力下,不断地拓展和突破。有一点是肯定的,由于现实的复杂和影像的限制,要想达到“更具深度的真实”(心理层面的、社会层面的、历史层面的、等等),需要一定程度虚构的构成。

抛开这些概念性的东西,弗拉哈迪在《北方的纳努克》里面完成的工作仍然那么了不起。我喜欢他拍下来的一切事物。纳努克划着独木舟穿越浮冰前去捕鱼、切雪块砌成房屋并用冰制成窗户、捕猎海象、海豹、北极狐的让人瞠目结舌的场景。还有那些那些冰原和海洋。这些镜头超越了奇观。尽管它们有一定的猎奇性,但不止于此,甚至也不止于人类学的价值——纳努克和他的生活方式虽然是被扮演出来的,但是我却从他那里看到了确实存在着一种真实的人类命运,为了生存、为了繁衍后代,而激发出来的巨大勇气,以及乐观和智慧。

以前总是抱着填补电影史的心态去看,看见的只是百十年前拍下的活动影像而已,但是这次重看——纳努克们在不毛之地、永远在冰点以下的地方,捕杀动物、驯养动物、以及照顾动物——却让我感受到人类和自然界之间危险而又亲密的关系。

我不知道这种变化从何而来。我同意尼科尔斯说的:“故事片往往给人们这种印象,我们是从外部,以自己出于现实世界的优越视角,看一个隐秘或不同寻常的世界。而纪录片给人的印象则是:我们从自己的角落往外看,观测同一个世界的其它部分。”也许是现在找到了这种视角。先不纠结于各种观念,先只是去观察和感受所看到的一切吧。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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