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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134 情欲隔着稀薄的空气,沉默隔着话语

我们通过肉体,想要拒绝孤独,也总是通过话语,去拒绝沉默。

《云上的日子》大合照|来自网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34天


2017年4月15日 星期六
片名:云上的日子Beyond the Clouds(1995),安东尼奥尼/文德斯
北京,电影资料馆

如果你连续五天看了六部安东尼奥尼作品,在第六天去看《云上的日子》,一定和我一样,觉得看到了一部“假的安东尼奥尼”

在大约二十年前,我看了这部电影很多遍。我记得雾中一男一女的邂逅,也记得雨里一男一女的诀别,阳光像暴雨一样打进家具被搬空的房子里,水气弥漫的海边一个女孩说她杀了自己的父亲,刺了他11刀。场景在记忆里呼之欲出,重新叠在二十年后的银幕上。

但是很明显,这不是“那个安东尼奥尼”的电影。这是一种“哪里不对劲”的感觉。空间感不对,摄影机动起来也不自信,观看的视点变得没有意义。也许这算是维姆·文德斯的电影,也许算是中风之后的安东尼奥尼的——他意识依然清晰,但已经没有办法说出话来。

《云上的日子》剧照|来自网络

当然啦,我不会说失望。因为还是蛮好看的。那些场景,那些男孩和女孩,那些话语,还有肉体和风景,“因为走得太快而丢了灵魂”的故事。有一种抒情的哀伤,相对于晦涩的安东尼奥尼,是通俗的情感故事。以至于感觉到电影结束得如此之快。

在第一个故事里。电影散场,电话铃声莫名在画外响起,毫无来由。这一瞬间曾经让我深深着迷,因为它好像是从故事之外的现实中渗透进来,又好像预演此后将要进入的别的空间。第一次去意大利时,从威尼斯坐火车到了费拉拉。去看电影散场后的希梵诺(Kim Rossi Stuart)重逢女教师卡门(Inés Sastre)的场景——费拉拉市政厅中庭。我觉得是无人应答的电话铃声将我带回那里去。在那个时刻,电影是有“安东尼奥尼感”的。

还有“安东尼奥尼感”的,是希梵诺和卡门在一起的性爱场景。他们的肉体和手都如此完美,他们所处的空间也如此,而隔着薄薄的空气的爱抚让他们更为完美。薄薄的空气介于拒绝与接受之间,混合着冷漠和热情的亲密感。会拍出这样的情欲的,只有安东尼奥尼,尽管他不说话。

《云上的日子》剧照|来自网络

伊莲娜·雅各布真是太美了。苏菲·玛索也美,但她努力装作冷酷乖僻时,也掩饰不了她具有世俗的热力。然后伊莲娜·雅各布出现时,我就觉得冰冷般的纯净,不属于人间,像一个亡灵。后来我发现自己已经忘了,她即将要说的台词,她说自己就像死了一部分。

这次重看,我比以前更关心那些稍纵即逝的故事。马斯楚安尼扮演的老人,毕生模仿大师的画作,在模仿中体会大师的一笔一划,他拒绝去画“自己的作品”,因为他拒绝别人的评价。让娜·莫罗扮演的老妇人,教别人如何准确模仿一副画中的人物的姿势,我想象那幅画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面墙上。还有一个男孩从铁轨上救下一个轻生的女孩,然后在坡地上身体纠缠在一起,谁也不知道他们后来的故事。有的片段,要比有结局的故事更迷人。

《云上的日子》剧照|来自网络

我们后来知道这几个故事来自安东尼奥尼的笔记小说《一个导演的故事》。我特地带着这本书来看影展。看完《云上的日子》,躺在旅店的床上重新翻了一翻。我想如果是“那个安东尼奥尼”来拍的话,也许能拍到他想捕捉的东西——沉默。

“沉默”这个词,不断从书中蹦出来。我摘了几段在下面:

一个丈夫和妻子彼此都无话可说的故事。可是这次拍的不是他们的对话,而是他们的沉默,他们沉默的话语。沉默成了对话的负面空间。——(《沉默》)

白杨的绿意从窗外涌入,带着一股湿意。希梵诺和卡门都觉得饿了,她做了些东西。他们吃东西时,起风了。白杨间的谈话开始。但他们俩沉默无语。也许他了解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他们的话题、他们的问题会沾上难以忍受的重量和不同的感受:悔意、死心、失望、惋惜、愤怒,会代替他们现在所沉浸的甜蜜。——(《不曾存在的爱情故事》)

“我杀了我父亲,刺了他十二刀。”
紧接的沉默是全面的。我们里里外外的每样事物都是沉默的。我相信在她内心也是如此。她一定常常在心里重组那儿景象,每次吸走一点,擦拭一点。——(《女孩,犯罪》)

一个小时后,她在电话上告诉他为什么。在别的时候,他会知道如何回答。可是独自在那儿,在那回荡他自己话语的空虚里,他无话可说。所以两人都沉默无语。四分钟对话,一分钟沉默。纪念他们告别的前奏。——(《不要试着找我》)

《云上的日子》剧照|来自网络

遗憾《云上的日子》没有呈现出一个声音缺席的“负面空间”,沉默没有成为主角,只是从电话无人应答时,在肉体与肉体的会面时,走出了,站一会,再消失在抒情的音乐里。吊诡的是,正是这样的遗憾,让这部电影成为我爱上安东尼奥尼的开始。

这两天我一直企图告诉他们——那些和我一起走路和喝酒的朋友们——安东尼奥尼仍未过时,我们在道德面前依然窘迫、毫不自由,我们在环境面前如此易于歇斯底里,我们对现实的看法还是知之甚少。寻找和被寻找、消失和被消失,仍然是我们的命运。当然我也知道,我所说的话,所对他人说的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好过沉默。我们通过肉体,想要拒绝孤独,也总是通过话语,去拒绝沉默。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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