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们太投入,会误以为自己活在电影里。”
2016年12月4日星期日
片名:特写 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南京-(西安)-重庆,飞机
清晨五点出门去赶早班飞机,七点从南京起飞,九点到达重庆上空,被空乘告知下面大雾无法降落,盘旋半小时后飞往西安。在西安机场落地,在机舱内等了三个小时之后,重新起飞,下午四点才抵达重庆。这时我在重庆方所书店的讲座本来应该已经开始一小时了,无奈之余,书店只好把讲座临时挪到了晚上七点。我没有想到观影计划的第二天就陷入无限的焦虑。原本应该安静地在重庆的酒店里看完阿巴斯的《特写》,考虑到时间,不得不在飞行的颠簸中用笔记本看完了这部杰作。
“电影始于格里菲斯,终于阿巴斯。”戈达尔的这句名言就指的这部作品。
电影的开场是一位记者带着两名军警坐一辆出租车去进行一项抓捕行动。从他们的对话中,我们得知一个年轻人冒充了伊朗著名导演马克马巴夫,在中产人家阿汉卡赫家骗吃骗喝,并可能有诈骗和盗窃的图谋。这四个人在车里闲聊,行车中再三向路边的人问路。没完没了的一切都是后来我们熟悉的“阿巴斯式的”。我已经太久没有重看这部电影了,以致于虽然大致记得影片背景,但仍然花了几分钟才确定这个开场是“表演”的,而不是“记录”。太像真的了。
故事是一个现实中发生的新闻事件,所有角色由现实中的真实人物自己扮演,也许对话也是现实中曾有过的。然而这种“表演”究竟是“虚构”还是“真实”?阿巴斯之后所有的电影几乎都围绕着这个命题。
《特写》的时空被分成两部分:现在和过去。现在是纪录片,我们甚至在镜头里能看见话筒与剧组;而过去则是剧情片,既开场这种搬演,导演隐身在故事背后。阿巴斯最绝的地方,是最后的纪录片段中假装发生了录音电缆故障,后期将人物之间的对话处理得断续不清。使他的纪录片段也产生了虚构性。
重看这部影片,我的焦点不在虚构与真实的迷思上。我全神贯注地看剧中那位“假马克马巴夫”萨布齐恩。电影的核心场景,是对“阿汉卡赫诉萨布齐恩案”庭审的真实记录。我们知道这个行骗的年轻人有两个身份,一个是离婚、失业、几乎吃不上饭的穷人;另一个是影迷。
萨布齐恩在法庭上表达自己对电影之爱时说的话,真是令人动容。他说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灵魂的痛苦,即使是经上说的话也不能安慰他,没有人愿意听他,但是在马克马巴夫的电影里,他看见了自己所有的痛苦。
之后他买了一本马克马巴夫的剧本,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了同样是马克马巴夫影迷的阿汉卡赫家夫人,攀谈中他“下意识地”谎称自己是马克马巴夫,并前往阿汉卡赫家接受招待——原因是太饿了。
特别有趣的是,阿汉卡赫家的儿子在法庭上质疑萨布齐恩有后续作案嫌疑,因为他在房子周围转来转去。萨布齐恩回答说,这是因为他扮演马克马巴夫太投入了,所以他既然谎称要在阿汉卡赫家拍摄,就得真的进行勘景。
《特写》的迷人之处是,阿巴斯透过记录与搬演的形式,让我们看见了一个影迷所具有的几种幻觉:
萨布齐恩觉得自己是马克马巴夫电影中的角色
萨布齐恩觉得自己就是拍电影的马克马巴夫本人
萨布齐恩觉得自己是扮演马克马巴夫的演员
毫无疑问,萨布齐恩在阿汉卡赫家假冒马克马巴夫的几天里,这几种幻觉在他身上同时起着作用。当一切被揭穿时,他回到了自我,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人。电影结束了。——这难道不就是我们看电影的经验吗?
最终基于对这个可怜人的同情,阿汉卡赫一家愿意原谅他,撤回诉讼。
几天后,萨布齐恩见到了真正的马克马巴夫,失声痛哭。真马克马巴夫骑一辆摩托车,载着假马克马巴夫,买了一束花,前往阿汉卡赫家请求谅解。在按门铃时,对方问“是谁”,他回答“是萨布齐恩“,对方“又问谁?”(显然对他的真名并不熟悉),他只好回答“是马克马巴夫”。话一出口,顿时哭了出来。
我觉得这是电影带给我们慰寄时,也同时带给我们的痛苦。有时我们太投入,会误以为自己活在电影里。
就在我为此感动不已时,我乘坐的飞机因在西安的咸阳机场迟迟不能起飞,机舱内已经充满了一股烦躁气氛,老人喊小孩哭,有人愤然喊话要机长出来道歉。现实的嘈杂时不时把你从电影的感动中拖拽出来。但也这是这部电影,让我能置身事外,忘记等待的焦虑。
记得在庭审开始时,阿巴斯向萨布齐恩解释法庭上的机位,一台是拍摄特写镜头的;一台是拍摄庭审全景的。阿巴斯说:如果你有什么话想为自己辩解的话,就对着那个拍特写镜头的摄影机说话。
换而言之,电影能为你——一个观众——传达自己的声音。这是我们为什么爱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