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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144 每个人都有一个复杂的灵魂

在别的美国导演那里,你可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故事,但是在阿尔特曼那里,你总是能看到整个世界,发现无数个故事。

《纳什维尔》剧照 | 来自网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44天


2017年4月25日 星期二
片名:纳什维尔 Nashville (1975),阿尔特曼
南京,家

《纳什维尔》我曾经看了很多遍,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是我第一次看完。并不是它“不好看”,而是它“不容易看”。这部电影的人物有24个(也许是25个),但是没有主人公。也就是它并没有焦点,我们不知道该将注意力集中在谁的身上。他们也并非完全独立,他们之间交织着各种人际关系。当他们出现在镜头中时,没有主次之分。更要命的是,对白也没有主次之分,并且总是交叠在一起(这部电影实验了一种多话筒现场录音的技术)。

这就是罗伯特·阿尔特曼的风格。他喜欢采用群像和立体叙事的方式,来透视某个群体或某个阶层。我们看他的电影,必须学会搜寻,在你来我往的画面当中、在众声喧哗的对白声中,去主动发现人物关系和故事线。我至今还觉得,阿尔特曼是让我成为“专业观众”的关键性的导演。

在别的美国导演那里,你可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故事,但是在阿尔特曼那里,你总是能看到整个世界,发现无数个故事。

我们那一代影迷,真正接触阿尔特曼的电影是他1990年代的作品,然后再回头去看他70年代黄金时期的代表作,(而整个80年代他基本在戏剧和电视领域活动)。对于刚接触他的作品、不明就里的观众而言,阿尔特曼的电影最大的号召力就是明星,一大群明星。电影史上擅用某个大明星的导演有许多,而擅用一堆大明星的导演只有一个,那就是阿尔特曼。在整个九十年代,他的电影海报上,总是留着一串星光耀眼的名字,他们要么是获奖无数的演技派,要么是身价上千万的大明星。他的作品几乎每部都象《云裳风暴》(1994)那样云集马切洛·马斯楚安尼、索菲亚·罗兰、朱莉娅·罗伯茨、蒂姆·罗宾斯、金·贝辛格等一干当时的巨星。但在阿尔特曼的影片中,他们永远得不到明星的待遇,他们永远只是一个角色。当然,他也用《大玩家》(1992)这样的作品,毫不含糊地去反讽明星制。

看《纳什维尔》的麻烦在于,这部影片拍于1975年,当时的美国演员我们并不熟悉,阿尔特曼也还不能像他后期那样起用一打以上的巨星,所以在人物众多的情况下,不熟悉人脸首先就是个困扰。再者这部电影描写了一个从越战和水门事件中走出来、即将迎来建国两百周年纪念的美国。我们也许熟悉具体的某个历史事件,但对当年的美国社会气氛是比较隔阂的。还有,它的主题是乡村音乐,实际上对这个领域,我个人也很陌生。所以,直到今天才真正将它看完。

在阿尔特曼的电影面前,所有的耐心都会有回报。更何况《纳什维尔》是他的巅峰之作,也是1970年代美国电影的巅峰之作。罗杰·艾伯特曾经动情地写道:“这是一部关于美国的电影,与我们的神话、我们的饥饿、我们的野心还有我们的自我感知有关。它懂得我们是如何说和做的,它并没有向我们献媚,但又确实很爱我们”。我们作为时过境迁的局外人,也许不能分享艾伯特的这份激动,但是仍然可以在阿尔特曼精湛的电影技艺中获得丰厚的享受。

《纳什维尔》剧照 | 来自网络

影片开场,乡村歌王海文·汉密尔顿在录音室里唱一首“爱国民谣”,历数美国人所渡过的劫难,但没有一次被打到,其中有一句重唱部分的歌词是:“我们一定是在做正确的事,才能延续两百年”。在大街上,一位“民粹派”总统候选人竞选团队无休止地用高音喇叭播放他们的竞选纲领,充满了“为美国奠定新根基”的口号。热情空洞的歌声和冷感乏味的口号交映。电影里所有的人物围绕着这两种声音,相互交叉,生发故事,最后汇聚在帕台农神庙的竞选表演现场。

当然,任何有经验的观众都能看出,阿尔特曼在尖刻的讽刺。就像片尾曲中唱的“面包的价格,可能会让人困扰,但困扰不了我;减税也许永远不会来,可能让别人困扰,但困扰不了我……你可以说,我不自由,但这也困扰不了我。”镜头从美国国旗和(仿建的)帕台农神庙之顶升上天空。你也可以说,这部电影强烈抨击了政治宣传和大众娱乐对个人的腐蚀。

阿尔特曼确实在讽刺政治活动的空洞和虚伪,也讽刺娱乐活动的空洞和虚伪,然后讽刺政治界和娱乐界的相互勾结。阿尔特曼好像讽刺了所有人,男人的无耻、女人的虚荣,他们的愚蠢和软弱。但是阿尔特曼的厉害之处在于,他的所有的人物,24个(也许是25个),都不是扁平的。在他们的丑陋之外,还总有一些令人怜悯的时刻。

尤其是当我们看到莉莉·托姆林扮演的和声女歌手,她是两个失聪孩子的母亲,有一个单调、甚至让人伤感的家庭。当她被一位混球歌手引诱去见他,并上了他的床时,我们的心情会变得非常复杂。我们知道她将要受到伤害,但是也知道她需要一些抚慰。而那位基斯·卡拉丁扮演的混球歌手,登台演唱一首《I’m Easy》,让所有在场的女人都以为他爱着自己。这个人物甚至睡了自己三重唱搭档的老婆(科恩兄弟的《醉乡民谣》的主人公,像是继承了他的衣钵)。他似乎只能靠这种方式,获得存活的意义。

《纳什维尔》剧照 | 来自网络

关于《纳什维尔》,还有很多人物,大人物和小人物,都值得一说,他们不是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就像生活里的每一个人,都需要我们不具偏见地去观察。关于这些人物,艾伯特有特别好的描述,他说在这部电影里“大部分的人物根本就没有一个初次登场的步骤。他们像是一直就在那里待着的”。这就是阿尔特曼厉害之处。他的人物不会自我介绍,完全要靠我们自己去认识,然后组织他们的故事,最后了解到他们的灵魂。

当你关上电视或者走出电影院时,你回想这部电影,你会意识到这些人,每个人都有一个复杂的灵魂。他们构成的世界,让我们觉得可笑的同时,也让我们觉得悲哀。关于这一点,1970年代的美国,和我们生活的当下,没有什么区别。

写到这里,真是怀念阿尔特曼,可能再也没有人能用这种方法,为我们编织出这样的电影世界了。

看《纳什维尔》之后,我想到阿尔特曼的最后一部作品《牧场之家好做伴》(A Prairie Home Companion,2006)来。这部电影同样是以乡村歌曲作为主题。和《纳什维尔》相反的是,这部影片极为怀旧,轻快而且充满欢愉的气氛。一样群星荟萃:凯文·克莱恩、汤姆·李·琼斯、梅丽尔·斯特里普、伍迪·哈德森、林赛·罗韩等等,但是没有反讽和淡漠,可见他还是怀念那个时代的。阿尔特曼在《纳什维尔》中讽刺了乡村音乐圈,从上到下一个都没有放过,但是他还是深爱乡村音乐。更厉害的是,《纳什维尔》中的歌曲大多数演员们自己创作自己演唱的。其中基斯·卡拉丁泡妞的那首歌《I’m Easy》甚至获得了奥斯卡最佳歌曲奖。

我记得其中有一场戏,一位老歌者,在演唱完最后一支歌后,回到休息室,点上蜡烛、放着心爱的唱片,等着爱人前来幽会,然后在等待中安然逝去。这似乎是阿尔特曼对自己最终归宿的一种祝愿。他在这部影片上映后半年告别了这个他嘲讽而又深爱的世界。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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