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香港电影节上放映了巴西导演加布·克林格(Gabe Klinger)的新作《波尔图》(Porto,2016,港译《情留波圖》,香港上映日期:2017年6月1日),获得国内外电影节七项提名。这部片也是童星演员安东·叶利钦(Anton Yelchin)(去年因车祸意外去世)的遗作,主题是关于时间与记忆的。导演加布的处女作是纪录片《双重游戏:詹姆斯·班宁与理查德·林克莱特》(Double Play: James Benning and Richard Linklater,2013),向他最崇拜的偶像致以敬意。
电影节期间,我们与他进行了一次愉快的访谈。他对电影怀有包容与敬畏,交流中也能感觉到他满满的迷影情怀。得知我们来自上海,他表示一直都想去上海看看,因为上海在很长时间里曾是亚洲的电影之都。他很喜欢阮玲玉的几部作品。
???? 如何看待时间
老电影总是蕴藏着时间的魅力,在他的新片映后交流中,他也谈了谈自己对“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看法。过去几年,他看了很多电影、很多书,了解到不少对时间的表述,以及时间和记忆是怎样运作的。比如在小说里,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最主要谈论的就是普鲁斯特对时间的经验。也有像德国哲学家沃尔特·本杰明这样,抽抽大麻在巴黎街头闲荡,以体会“迷失的时间”。然后还有电影,阿兰·雷乃的《广岛之恋》(Hiroshima mon amour,1959)和《去年在马里昂巴德》(Last Year at Marienbad,1961)。这几位,看待时间的方式非常有趣。
其实也有不少电影是讲科幻、讲未来的,可未来对加布来说没那么重要,他感兴趣的是过去。因为我们跟过去总有一段距离,当我们回想过去时我们能更好地理解现在。他的影片讲的就是对时间流逝的反照,回想过去的某一时刻而顿悟了当下生活的智慧。与此同时,他也在考虑什么是潜在可能发生的。
???? 他人作品对自己创作的影响
上述几位人物及其作品,到底对加布的创作有多大影响呢?他说,在写剧本、执导拍摄时,即便会想到其他的影片或者艺术作品,可自己正在拍的东西多少都会主动抵抗它们带来的影响。因为每个人有自己独特的环境和语言,正在创作的是很具体的东西,是个人制作电影的经验。所以,虽然有希望自己的作品更像谁的想法,但电影自己都会说“不”的。每个人创造的是自己的东西。总之,只有跟观众交流,他们来告诉你,你的电影更像谁、和谁的作品有联系时,你才会发现“噢,好吧,仿佛是这样”。
但他不觉得自己在创作的时候,会有意识地去照着谁来拍,因为他要担心的是其他的事情,是演员的台词和表演、灯光是否到位等等。有太多的事情要去考虑,就不会再去想这之外的什么了。写剧本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他在书写自己的形式与风格,一时间会很惊讶,感觉写成的字句不再是自己熟悉的东西了。因为他潜入了自己的记忆,深入到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
???? 影像与声音的关系
具体到电影拍摄,联系他自己的经验。他非常同意克里斯·马克的说法,电影是100%的影像和100%的声音,而不是各占一半,声音也不是影像的附属。好的影片,这两部分都必须有充分的制作。很多时候让他不舒服的是,有些电影的声音就像影像的附属,仿佛它只是为影像多加了一个功能、一个注脚而已。他认为不应该这样,相反影像也可以与声音有很好地协作,即两者是持续互相影响的。
有时,声音可以是某个地方很自然的声音,很吵或者很静,可以很有创造性地使用环境声来营造人的某种情绪。他的电影里,有用到爵士的演奏、CD的歌曲,还有鸟声、火车声、汽车声、以及公寓的静谧,组成了那样一个特别的时刻。你还能听到与床单接触的窸窸窣窣,非常有触感的声音。影像的确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但也需要这些声响的协作,带来另一维度的感受,它带给人们影像无法提供的引导。
???? 片中长镜头解析
回到影片《波尔图》,其中第一章<杰克>和第二章<马蒂>里,不断闪回两位主角互相相识的片段感觉很碎,到第三章<杰克与马蒂>却用了许多长镜头,加布谈了他的考虑。前两章主要是在现实与过去之间不断往返,而第三章就是故事的核心、完全进入了主题,特别重要。所以他想要这一章给人足够沉浸的感觉,让大家走进故事里,身临其境与角色们一起生活。就像是未经筛选的记忆,更鲜活一些。这是一个不断推进的过程,将观众带到那里。长镜头就是这样一种工具,让观众沉浸其中去经验。
他很喜欢长镜头,知道谁还喜欢吗?演员们。拍得太短,会令他们很沮丧,因为又得调机位之类的;再说,他们刚刚入戏、情绪随着环境起来了就被喊“cut”,演员们挺不喜欢这样的。摄影机得换到这边、换到那边,导演太频繁这样拍的话,他们演起来也会不太开心。要是给他们四五分钟来拍,他们可以四处走动,可以呈现不同层次的表演,他们在现场就能更有创造力。所以,用长镜头拍他们的时候,加布也很兴奋。
影片第三章,马蒂和杰克在咖啡店碰面的一场戏,他的整个镜头运动有种非常优雅的舞台感。他为我们画图详述:“摄像机先是跟着杰克走进咖啡馆,我们找到马蒂坐在背景中,背景有些失焦。杰克坐下,附近有一对夫妻,镜头摇向马蒂,然后她知道自己被他看见了。镜头又回到杰克,他起身走过去,镜头以我们通常坐着的高度继续跟着,视角有些低。当马蒂说‘你想要和我走走吗?’,摄像机就拉高了许多,他们互相问好。之前的低视角让我们感觉像局外人在观察他们,现在升到和他们一样高时,他们握手就像我们亲自握手。接着,镜头随他们走回门口。
所以,第一个摄像机运动是随杰克进门坐下,第二个是镜头摇向马蒂,第三个是摇回杰克,第四个是跟着杰克在店里走到马蒂面前,第五个是镜头拉起来,最后一个是跟着他们离开。要把这一切做得完美,你知道我们花了多久吗?足足12个小时,我们拍了有8条。当时液压云台和移动推车的电都快用完,还够拍最后一条,已经是早上6点了。阳光即将照进屋里,我们不想要这些光,又不能把窗户全关了,还要拍就不得不重新设计。所以我们是机器的电也没了,黑暗的环境也没了,大家都困得想回家。好在一共花了12个小时,这场戏终于拍成了。”
对他来说,这是很古典的手法,好莱坞过去就是这样拍电影的,那会儿还不像现在普遍都剪辑很多。看三四十年代的好莱坞,摄影机运动是非常优雅平滑的。我们会特别在意摄影机的运动,大概是因为这种方式现在不太常见了。不过它主要的作用还是想让人随着这运动融入到影片中,而不是过多去在意摄影机的存在。爱电影的影迷来看的话,确实是会去考察这些东西。
???? 男主角形象塑造之源
男主角杰克这个角色的塑造,让我们想到新浪潮和新现实主义里同样的““游荡者””形象,像新浪潮的特吕弗、侯麦、雅克·里维特的作品等等。他说,雅克·里维特有一部《出局》(Out 1,1971),他特别喜欢。它有8集,长达12个小时,是让-皮埃尔·利奥德主演的,“利奥德肯定很感兴趣演这个角色”。还有戈达尔的角色总像局外人一样,犯点罪、很油滑,脱离于社会。
当然,也可以再说说这种女性角色。七十年代的法国电影里,能看到更多复杂的女性。研究下让·厄斯塔什(Jean Eustache)的《母亲与娼妓》(The Mother and the Whore,1973)这样的影片,很有趣。他镜头下的女性就拍得很多面。
法国新浪潮同样对他也有很大的影响,他看过很多这时期的影片,新浪潮的导演他都很喜欢。法国新浪潮是六十年代电影界的一件大事,跨过它就再也回不到新浪潮之前了。可以说现在所有的导演都是法国新浪潮的后裔。不管人们喜不喜欢,它都改变了电影。
???? 导演PK游戏
谈到这里,我们不禁和他玩起了游戏:
迷影:那新现实主义里,德·西卡和罗西里尼,你选哪一个呢?
加布:这题简单,百分之百选罗西里尼啊。
迷影:因为所有新浪潮的导演都爱他。
加布:哈哈,是的。咋不问问我,戈达尔和特吕弗,我更爱谁?这个有点难说。
迷影:更爱谁?
加布:呃,可能我会选戈达尔吧……
迷影:因为?
加布:但选他更后悔,哈哈哈。还要问今村昌平、沟口健二、小津安二郎和黑泽明吗?
好吧,这套路我们不陪了……还是让他说说,用不同的影像质感来区别时间与空间、幻觉与现实时是怎么处理的吧。
???? 用不同工具呈现不同质感
“拍摄时,我要寻找合适的工具来讲述这个故事,在可用的不同器材中、不同镜头和画幅中去挑。作为导演,当你有足够多的设备条件,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所以做这部片,最贵的地方就在于摄影部门。租器材、买胶片和准备需要的镜头等等,一般在片场会有一个大箱子装满了镜头,我们拍摄时有六个这样的箱子,很多镜头可以选。
通常一个导演会说,我就用15mm镜头,可以保持画风一致。有很多中景,可能需要50mm镜头,因为要离演员近。或者故事需要保持一些距离,就用广角的25mm镜头,你看很多第一视角或者跟拍像电子游戏的都是这样的。王家卫是运用广角镜头的大师,在《重庆森林》(Chungking Express,1994)和《堕落天使》(Fallen Angels,1995)里最明显,影像运动起来都是有些扭曲的。杜可风是很出名的摄影师,他也超爱广角镜头。但像法国导演菲利普·加莱尔(Philippe Garrel)又很爱特写,喜欢离演员很近。
这些都是根据故事和风格来选择的,将不同的镜头效果放在同一部影片里很有意思,我以此尽力试图去展现对时间和空间、对记忆的不同感知。我们的记忆也是有着不同质感的,有的很朦胧、有的又很清晰。我觉得这样很好玩,用这些工具去给出故事的不同视角。这里有我的视角,安东的视角,露西的视角,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碰撞到一起。每个人的观影经验都是不同的。我只能用影像做出一些建议,你想怎么看待就在于你自己了。”
???? 包容各种影片形式
《波尔图》能够拍成,他挺高兴的。他做到了能够做的,不过还需要很多时间经历才知道是不是真的拍出了他想要的效果。重要的是,他认为现在人们讲太多关于内容的东西,很少谈及形式。要如何用摄像机拍下的影像,加上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想法?那必须是自己亲力亲为说出的话语。艺术界也有用到许多技术,每个画家有不同的风格、不同的技巧,有的更抽象、有的更实在,大家都还是能接受。
而在电影界,如果影片太过实验,人们就会不爽、很生气了。他们想看的几乎都是同类型的东西,这多可惜。我们应该更开放地去接受各种形式的表达,通过各种可能的技术去呈现不一样的东西。现在美国有个人争议很大,就是泰伦斯·马力克。不知道中国怎么看他的,反正美国普通观众不太熟悉他,但他的影片都有很出名的演员,像布拉德·皮特、肖恩·潘、克里斯蒂安·贝尔、瑞恩·高斯林等等。
泰伦斯·马力克那种拍法很具实验性,尝试了很多不同的摄影机和镜头,来传达各种各样的经验,比如生死、宇宙等。他喜欢哲学,对海德格尔很着迷。但估计大家很烦他吧,没那么接受他,但他确实做了不少的探索,他的作品创作可以谈上好几个小时,但影片属于感受完就忘了。
加布说他不想做那样的影片,也不愿去看。拍电影就是要拍自己想看的电影,《波尔图》是他想看的,所以他才拍了它。他的上一部作品,纪录片《双重游戏:詹姆斯·班宁与理查德·林克莱特》是因为梦到了它,就想把它实现给拍出来了。他觉得,这就是人们拍电影的原因吧。
???? 无聊也是OK的
人们常常会抱怨好莱坞电影,但对他而言,是各种电影都喜欢看的。他提到有个人对法国新浪潮影响很大,叫做亚历山大·阿斯楚克(Alexandre Astruc),可惜去年辞世了。他是哲学家、影评人,也是电影导演。这个人曾说过,“每部影片都有五分钟的诗意”。任意一部电影,总可以找到触动人心的美好时刻,被他比作加起来总共有五分钟之多。的确,有些电影会让人看得很无聊,但无聊对加布来说是OK的,因为它也是一种被电影激起的正常情绪。“我们太害怕从电影中得不到娱乐了。”
他也喜欢九十年代节奏比较慢的亚洲电影,比如侯孝贤、蔡明亮,就是所谓的“慢电影运动”(Slow Cinema Movement)、“主镜头”电影(Master-Shot Cinema)。他们的作品很有意思,呈现的是,给你时间去思考、给你时间让你觉得无聊,让你反照到自己的生活里、反照自己的内心里。
还有位菲律宾导演拉夫·迪亚兹(Lav Diaz),他的金狮奖电影《离开的女人》(The Woman Who Left,2016)也在这次香港电影节放映。他的电影很慢也很长,但这正是菲律宾社会现实的写照:人们没有钱,生活过得很慢。在那里,你会对时间有另一种感知。住在这样的城市里,经济发展缓慢,列车慢,车辆堵在路上,时间慢慢地流逝。
这是可以的,有时就是这么无聊,但有趣的是生活的可能性、活着的可能性。不过,加布说“我没在说我的影片很无聊噢,它还算刺激的吧。(笑)但你也知道,它不是《速度与激情》那种。”
???? 香特尔·阿克曼献声,吉姆·贾木许提名
某种程度上,加布的这部《波尔图》也算是比利时导演香特尔·阿克曼(Chantal Akerman,Slow Cinema代表导演之一,于2015年10月5日)的遗作。因为加布邀请她制作了录音,录下她朗诵诗歌。他很喜欢她的声音,很阳刚,同时又有种纯贞感。他想在影片中加入这段声音,她朗诵了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的诗歌。他多次尝试去剪辑,但最后都没能如愿,就没有采用这段录音。否则它会让影片原本专注的视点变得散乱困惑。虽然没有用到电影中,但现在这个录音保存在一个艺术馆里,大家可以去听。
拍一部电影,你会把一些东西放入里面,但做出来的还有一些东西就会被留在电影世界之外。这没关系的,它们其实也是电影的一部分,就像日月星辰绕着我们这个不断在有事发生的星球。人们可以看加布的电影,也可以去艺术馆听香特尔念诗,它们都有着某种联系。
另一位为此片出力的著名电影人是吉姆·贾木许。加布开玩笑说,看电影的时候贾木许没有向银幕扔烂番茄,还是挺开心的。贾木许给了他指引,在他们的项目上留下了名字,帮助他们去打开人脉。贾木许是电影人的好榜样,从没拍过商业片,总是坚持自己真实的想法,坚持独立电影。现在这样很少见了,人们不再那么坚持。
???? 谈及偶像理查德·林克莱特
电影路上给他帮助最大的,还是理查德·林克莱特,是《爱在黎明破晓前》(Before Sunrise,1995)带他步入电影的殿堂。他也打趣道,林克莱特是个棒球好手,说他超爱他,所以做了他的纪录片。林克莱特是他人生的精神支柱,不管是不是在好莱坞拍片的,他都是导演中的典范。林克莱特十分在意电影,也给我们时代带来一定的影响。
现在很多人在世界各地相遇然后别离,保持远距离的关系。人生,可以一夜风雨的。所以《爱在黎明破晓前》很有意思,一个美国男人和一个法国女人在维也纳碰见,是很美好的相遇,然后却分离十一年。一个做了成功作家,回到巴黎售书,他们再度邂逅。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现在你可以到处去旅游去玩,有很多廉航可以坐。但像加布的祖父母,就从不旅行,老是待在一个地方。下一代,像他的父母,见的世面要多一些。再到他自己,比他们见得更多。
因为我们活在一个有全球视野的时代,要遇见这么多的人,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所以很有幸,他自己的影片能够在香港上映,像我们来自中国大陆的人可以看到,通过它产生一些交流。他觉得林克莱特的影片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方式去谈论时间,不只是人类经验和我们所存在的世界,同时还谈到了时间的裂缝:十一年、九年。你可以想象期间发生了什么,这真的很酷。
???? 谎言与情绪
加布的《波尔图》中有一句话,“恋人互诉的谎言,早晚会成真(All lies lover tell each other sooner or later become true)”。他觉得有时候,我们对一些东西太执着了。我们那么依赖着某人,告诉自己爱就在那里,以为自己体验到的就是爱,但其实更多是在欺骗自己,让它显得像那么回事而已。当人撒了足够多的谎,也许它渐渐就转变成了现实,对吧?所以某人说爱你,你也说爱他,可能你不是当下就那么想的。到你说了两三次之后,你自己就开始相信了,这句话就成真了。
语言有很多意思,有很多方法可以去强调其中某个词。好比“我爱你”,这三个词在英语中是很脆弱的,因为人人都常说句话。当你必须要表达这种感情的时候,你只有这句话。其实它有不少悲伤尴尬的故事,比如有人说“我爱你”,对方回答“噢,谢谢”,或者对方回答“我也爱你”却并不这样想,或者干脆就沉默不语。
你的情绪就像衣服一样穿在身上,给别人看;现在人们都很容易把情绪伪装起来,因为情绪是我们最脆弱的东西,大家都想要保护自己。但有的人又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影片中的杰克就是这样,非常真诚但也非常脆弱。马蒂不知道怎么去应对,不明白要怎么跟他以同样的方式相处。那就是两者之间的情感张力。她知道他情绪失控,可自己又不知所措,为了安抚他只好说“我也爱你”。
最后,加布总结说任何关于时间的电影,都会与普鲁斯特有些联系。他是深刻谈及时间与记忆的人之一。
PS:采访结束后,他悄悄咨询我们:“他们叫我把电影卖到中国来,可是里面那么多的性爱镜头怎么卖嘛。我跟贾樟柯聊过,他也说算了吧,这要剪就没了。我说也是,再说也别来让中国电影尴尬了。不过我也想中国观众能够有机会看到这部影片,可能发行DVD?噢对,上海电影节可以试试!(然而当时已经过了最后申报期限……)”
记者:Piggy/石头姐
整理撰文:Yuru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