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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葫芦的生活》:起风了也得试着活下去


《西葫芦的生活》的配乐索菲·旬戈(Sophie Hunger,片中听到的那些吉他弹奏,想必都是出自她之手)在片末roll card放上自己唱的《风会带着我们》(Le ventnous portera),可以说是再适合不过,歌名本身已经有其暗示性——这些无助的小孩基本仅能依靠外力来推动他们;而歌词里头某些意象,如“你给的北极星消息还有航行的轨迹一瞬之间如天鹅绒”(Ton message à la Grande Ourse / Et la trajectoire de la course / Un instantané de velours”)也贴近影片内容(比如西葫芦会写的“图文信”,给黑蒙、卡蜜和西蒙分别带来过温暖,并成为情感最具体的运输物)。

而影片也开始于一片蓝天白云,带着些微的风声,开始了西葫芦如风般的生活。

谁也没料到这部短小精悍的动画片(总长66分钟)除了已经囊括了2016年安锡动画影展(Annecy International Animated Film Festival)的最佳影片,并且顺利入围了2017年的奥斯卡最佳动画片。事实上这部片有其先天讨喜的优势:首先是一部“手作感”很重的黏土停格动画,其次是影片并没有沉溺在题材本身很自然引导出来的悲戚气氛,反而以一种轻快、乐观且明亮的节奏推进情节,使得观众的眼泪,会是在一种先验感受(即对孤儿或各种家庭问题下的小孩之同情心)在得到了影片调性与故事设定的安慰下自然喷发。影片并不消费这个议题,但这点很可能跟影片赖以改编的绘本有关(但笔者无缘亲睹原著绘本,在此也仅能猜测),不过也可能跟编剧者有关。

导演克劳德·巴拉斯在拍摄中|©️Storytelling Media

导演克劳德·巴拉斯(Claude Barras)是首执导筒,所以一般观众大概不会是针对他来的(当然,这里是假设观众都有“作者情结”;但大部分观众基本没有这层意识),他们很可能是冲着编剧瑟琳·席安玛(Céline Sciamma),她之前备受瞩目的《假小子》(Tom Boy)同样以一种轻盈的语调,讲述了一位女孩在成长过程中,在性别认同上产生的一段插曲;尽管片子大抵引入了悬疑侦探片的气氛。

但真正令人讶异的是2016年她的另一部编剧作品《当我们17岁》(Quand on a 17 ans),竟也入微地深入描绘出两位17岁少年之间若有似无的情感(而其中一位男孩甚至也在另一位男孩的母亲之性幻想的世界中,这位母亲的丈夫长年待在军中,后来竟也“毫无悬念”地为国捐躯),没想到在驾驭孩童情感世界(尽管有原著作为基础)时,居然也是驾轻就熟!此姝前途不可限量。

总之,不论是《假小子》、《当我们17岁》或是有点想仿效阿布戴·柯西胥(Abdellatif Kechiche)的《女孩帮》(Bande de filles)似乎都保证了她在剧作上的张力布置;但是令人动容的是:她并没有把这一点以一般人预期或想象的那样,用相对浮面的方式,放到《西葫芦的生命》来。

这种尝试的成果是有目共睹的,起码,在奥斯卡颁奖前夕,它已经在有法国奥斯卡之称的凯撒(César Awards)奖拿下了最佳动画影片和最佳编剧。

西蒙和西葫芦|©️Indie Sales Company

因此,就算毫无意外在收容所里头有个小霸王西蒙,但他并没有被写成极端坏的角色;相反,他带有强烈的正义感,正因为他的好奇心与这种正义感驱使,他阅读过所有小孩的简历,进而萌生了需要用强力来保护这些同伴的心理。

如此便能理解为何他要用高压的方式来面对新成员(先是西葫芦,后是卡蜜),一方面可以确保新成员在向他臣服的前提下,不会欺负旧伙伴,二方面也是他能藉此满足好奇心(所以他总要问人是怎么来到收容所的)。

同时,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积极性格,所以才会在卡蜜身陷危机中,急智地想到解救计划——关键道具出现的场面非常含蓄,甚至当它后来成为重要的工具时,观众还会惊讶这不起眼(甚至被主人嫌弃)的礼物,竟大大改变了卡蜜的命运。

他手上的手电筒,虽说最初是拿来捉弄西葫芦的工具,但是它本身自带的象征性,也同样被赋予在片中的这个道具上,所以带着它的西蒙,也肩负起探照、指路的任务。

事实上,西蒙的坚强背后是令人感伤的:我们从孩子们的“心情表”(metro des enfants)上名字的顺序可以猜到,西蒙大概是这个群体中最早来到收容所的,亦即,不管途中有多少孩子(同伴)来来去去,他始终见证了这些人的离去。

卡蜜或许是随风而去来,先是父母的特殊情况,又是整个社保机制的协助,但这些助力随后还包括了情感因素(同伴们的革命情怀以及黑蒙的古道热肠),以及坚定的意志(西蒙的助人意志与黑蒙的领养决心)。

因而,戏剧性冲突全来自孩童们那些神情,这也是为何人物的造型是如此地夸大了头部,因为在这些孩子们单纯或稚幼的心灵或许并不容下过多的思维,心灵小剧场远不如木讷神情来得令人疼惜;恰恰相反,他们越是没有心机,才越能得到观众们的认同与爱怜。

所以影片以爱莉丝为典范,来表达出即使他们要“藏”,也只能是隐藏“外在”(她的左眼有一道伤痕,因此她始终用浏海遮住左眼;是卡蜜的来到,才帮她掀起了浏海,又在同伴陷入危机的时候,她自己又放下了浏海),象征冒险的爱丽丝之名却放在最封闭且停滞不前的角色身上,无疑也是一种极大的讽刺。

“大头”孩子们|©️Indie Sales Company

而这一切都肇因于大人世界的失序,孩童总是无辜的,自然无须承受起扭曲且复杂的戏剧性发动机这样的任务。

再以创作角度来说,为了摄取大头,尤其是近景或特写,则非得牺牲掉背景,这么一来,当观众专注在孩子们的神情时,制作团队也可以因为排除了背景而节省操作背景动态的功夫;但更重要的是,画框因为以孩子的面容为主体,更加强调了孩子除了自己以外,无法兼顾外在世界的这个本质。

我们毕竟知道这部片是在有限的人力与资金(800万美金),长期的制作过程(7年)中创生的。

但即使单纯的故事、场景与人物,细节还是非常丰富,这些细节往往寓于“物”上,进而透过物的体系来象征了更多的言外之意,并保证了一种高度的集中性。

比如西葫芦原本房间内各种画作,体现出他对父亲的欲求,这位父亲被装扮成超人的形象,画在风筝上面,象征了他对于一位从天而降、能保护他的父亲是有多么渴望,这个前提是,他有一个整日消沉且对他暴力相待的母亲。

西葫芦房间里墙上的涂鸦(请留意鸡和超人)|©️Indie Sales Company

风筝的背面画的是鸡,西葫芦表示母亲说鸡是父亲最爱的东西,这个鸡在母亲的转述中大概有另一层含意(而片中再把这种性的暗示转化到孩子们之间关于做爱的黄色笑话;最终竟衍生出似乎在瑟琳·席安玛的作品中习惯出现的“新生”结局,比如《假小子》的收尾,而新生儿对这群被抛弃的孩子来说,则又具有新的意义:作为某种投射,是串起彼此间的情感中介),而“鸡”恰是法语中对警察的俚语,基本上已经提前预示了未来有个警察(黑蒙)当了西葫芦的父亲。

这也是为何,当墙上装扮成超人的父亲涂鸦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背景“正好”伴随着警笛声出现。也因为风筝需要风才能飞,风的意象于是充满全片,风筝道具也成为几次关键情节的触媒,并因此强化了风与这群孩子们的关系。而风筝也成为物的一个提喻:我们都知道玩具或物品对于小孩(其实对大人亦然)能起的移情作用,但在片中没有篇幅去处理每一个小孩的情况(尽管都或多或少有意无意地带到他们手上或身上的此类印记),只能就西葫芦来顺便影射出其他同伴的状况,所以除了风筝,片中也强调了啤酒罐对西葫芦的重要性(它象征了母亲;大抵上,从性的角度来说,也有某种程度上的隐喻)。

事实上,西葫芦拒绝人们用他的本名Icare(即那位装了蜡翅飞向太阳而坠落的伊卡鲁斯),坚决要以他母亲叫唤他的西葫芦当作自己的名字,可见他对于自由或冒险的欲求,远不及亲情。

基于几点相似,观影过程中,我不断联想到《单车少年》(Le gamin au vélo),这部片不仅也同样处理了收容所的题材(想必这个议题在法国算是满严重的问题),且也透过物(单车)来象征男孩的情感投射,只是在达内兄弟(Jean-Pierre Dardenne与Luc Dardenne)那里这是非常严肃的现实问题,而在克劳德·巴拉斯和瑟琳·席安玛这里,则得以用更温馨与温柔的方式,表现为一则关于爱的寓言。


歌词翻译参考自“幕迷影评”
http://www.movier.tw/post.php?SID=124135#sthash.eaxsloJg.dpuf

此文原载于微信公号“深焦”(微信ID:deep_focus),经作者授权转载

肥内

台湾著名影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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