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ies: Column | 专栏

Day 151 想尽办法也要说出自己的痛苦

面对某些电影(雷乃或洪常秀),感受要比弄明白怎么回事更重要。

导演阿伦·雷乃和女主演德菲因·塞里格在拍摄现场|来自网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151天


2017年5月2日 星期二
片名:去年在马里昂巴德 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 (1961),雷乃
南京,家

经过150天时间的“和电影生活在一起”,因为每天都在看2000年之前的电影,感觉就像是活在过去。按照罗伯-格里耶的说法,过去是最有可能的别处。但是坦白说,一旦形成规律或习惯,好多事体会像蒙上了一层灰。即使是别处也将不再新鲜和有激情。所以偶尔也会找一些新东西来看,透一口气。

近一两天,最有欲望看的新片是洪常秀导演的《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以我近15年来看洪导作品的经验,这是最惊心动魄的一回了。也许是电影想要捕捉一种痛苦的真实情状。这种痛苦只属于自己,也塑造了自己。电影似乎想要告诉我们,真正的痛苦,是无法言明的,也是他人无法理解的,然而还是在“想尽办法也要说出来”的感觉。就像洪常秀导演以前的作品那样,电影有一种透彻的坦率感,或者就像付东先生说的“诚实感”,但是它也有着更为结实的疼痛感。

在这种心情之下,再看《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也让被困时间当中的男女主角显得非常痛苦。我在写关于《自由之丘》的文章时,提到柏格森的时间观。从雷乃和格里耶到洪常秀,许多导演都受到柏格森主义关于时间和记忆的观念的影响。格里耶就说,我们的思想比起影像的再现来,有时快得多,有时慢得多。时间在我们的思想中是跳跃的,有时重复、有时倒退、有时总是记录下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格里耶觉得,正是记忆的某个阶段有着纠缠不休、有时空白、又模糊暧昧的区域,而这个阶段才成为我们激情的阶段,我们性命攸关的阶段。

德菲因·塞里格和吉奥吉欧·艾伯塔基在《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来自网络

我对《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始终没有特殊的情感,也许它的创作者也拒绝任何情感的投射。当然也不可能阐释它。就像桑塔格在《反对阐释》中谈到说,雷乃和格里耶作了有意的谋划,使影片适合“阐释的多重性,即种种阐释都具有同等的可信性”,但我们必须抵抗这种“阐释的诱惑”。我们应该视其为“纯粹的、不可替换的、感性的直接性”。格里耶自己说,看这部影片必须放弃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态度,而是跟随眼前的影像、旁白的声音、音乐和剪辑的节奏、跟随着主人公的激情进入电影。

简而言之,它需要且只需要去感受。面对某些电影(雷乃或洪常秀),感受要比弄明白怎么回事更重要。

下面借用一篇,我在2008年2月18号,阿兰·罗伯-格里耶去世之后写的一篇文章,补充今天的观影笔记。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来自网络

“没有比往昔更有可能的别处了”

据说世界上的许多城市都有叫马里昂巴德的咖啡馆,想来起名字的人都是电影青年——我在上海就曾光顾过一家。无疑,这部电影在很多影迷心里有地标式的意义。

电影是这样的:在一座有着繁复华丽的回廊的建筑里,男人X与女人A相遇。男人告诉女人:一年前他们曾见过,他们一起为庄园里的雕像起过名字;她曾许诺如果再度重逢,就与他一起出走。女人起初不相信,但经不住男人不停复述他们在一起的种种细节;她终于开始怀疑或许这一切真的发生过——尽管时间和地点、谁都不能确定。

你看,影片里充满着不确定回忆、想像、诉说和怀疑。而它的每一个镜头、每一个段落都如梦如幻,显得晦涩、费解、莫名其妙。当我重新看到它的时候,却终于觉得摆脱了思想的包袱:它只需要去看,不需要去想——如同欣赏一座“大理石雕像”(乔治·杜萨尔关于这部电影的比喻)。因为想也无从想起:关于这个故事的所有推测、所有猜想、以及所有抒情都没有意义。又正是如此,你可以毫无边际地推测、猜想、以及抒情,因为它彻底把破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

长久以来,我们都渴望在银幕上展现的场景和故事里,寻找到一种真实,一种可以让我们信以为真的现实。而罗伯-格里耶在《今日叙事中的时间与描述》一文中告诉我们:任何寻找故事真相的企图都是徒劳的。本来就没有“去年”、本来也没有“马里昂巴德”,电影开始放映才有了“去年”、才有了“马里昂巴德”。用他的话说这个爱情故事的长度“不是两年、不是三天,而是一个半小时”。他说,当我们观看这部电影时:我们就是“去年”,我们就是“马里昂巴德”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来自网络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里时空的平行、倒置、与交错,仿佛有悖我们的“电影经验”,但实际上它让我们得以重新审视自己的“现实经验”。文艺青年常爱说一句短语“生活在别处”;罗伯-格里耶告诉我们“没有比往昔更有可能的别处了”。我们或许偶尔怀疑过去的真实性,但我们却从来没有意识到:我们真的曾经拥有过去么?——就像别处是相对于此地的想象;过去也不就是相对于此时的想象吗?

罗伯-格里耶在2001年出版了一部新小说《重复》,在开篇引用了一段克尔凯郭尔的话,意思大概是:“重复”与“回忆”是方向相反的同一种运动——人们所回忆的都已经发生过的,是一种转身向后的重复;而重复则是一种向前的回忆。如果用这段话诠释《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倒也十分适用——这部电影用极其华丽的艺术技巧将“重复”与“回忆”并置在一起。而这两种运动不仅构成了我们的爱情,也构成了我们的人生。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Recent Posts

在她的时间中:香特尔·阿克曼(CHANTAL AKERMAN)访谈

在我这里,你会看到时间流逝。并…

4 周 ago

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一个摄影记者

斯坦利·库布里克不断制作出一部…

1 月 ago

艰难的归途:阿克曼的影像之旅与情感探索

“当别人用我的名字和姓氏谈论我…

1 月 ago

《让娜·迪尔曼》,世界上最好的电影

这个令人惊讶且备受争议的评选激…

1 月 ago

从《学徒》里找到特朗普成功的秘诀

影片的结尾旨在显示,到1980…

1 月 a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