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懂得电影之假，才能懂得电影所表现出来的情感之真。
2016年12月7日 星期三
片名：日以作夜（1973）
导演：特吕弗
上海，酒店
在整个观影计划开始前，我打定主意，第一个礼拜一定要宅在家里看电影，让自己调整出一个定时写字的状态来。没想到，第二天起竟然就连续七天在外面。生活中总是充满意外。我曾在一个朋友拍小成本电影的剧组里呆过全程。导演、摄影、演员、各种工作人员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形成一个临时的大家庭，充满了亲密的语言、哄骗、争执、以及愤怒的吼叫。剧组生活像浓缩的人生，每天、甚至每时每刻充满意外。
特吕弗的《日以作夜》讲的就是剧组生活。导演由特吕弗亲自出演；男主角是让-皮埃尔·利奥德，从《四百击》开始他就是特吕弗的“电影替身”；女主角是杰奎琳·比塞特，一个人特吕弗爱上的女演员。拍电影时去爱自己的女演员，这是特吕弗（及许多导演）的惯例。
我记得第一次去大学讲座，去给一群学医药的学生讲电影是怎么回事。我带去的就是《日以作夜》这张碟。最能帮助了解电影这回事的就是它的开场：
一个精妙的吊臂镜头划过整个广场，随着镜头移动，画面里出现了上百个人物，有各种店面，有人推着孩子、有人遛着狗、有车辆缓缓驶过。景深处的咖啡馆里人满为患，有侍者也有客人。如此真实的生活场景，随着画外导演一声“咔”，瞬间变成了一个拍电影的现场。然后，特吕弗通过一段重拍，让我们发现每个人物、每辆车的移动，原来都是通过现场副导演从大喇叭里传出来的指令做到的。这场戏的最后，摄影机的摇臂不断后退，我们发现建筑物也只是布景而已，水泥外墙后面只有木制脚手架支撑着。也就是说在整个广场上一切都是假的。
爱电影是怎么回事？首先得理解电影是假的。凡是在画面内出现的都是假的。映照美女的烛光，不过是道具制作的、藏在假蜡烛里的灯管发出的；男人在镜头前优雅地走着，其实双脚正艰难地在供摄影机运动的轨道之间跨步。只有意识到电影是如此之假，我们才能真正地去爱它。才能理解电影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世界。才能看见那些看不见的真实。
也就是说，只有懂得电影之假，才能懂得电影所表现出来的情感之真。就像真正的爱，是爱对方的本质（“因了解而分手”的当然不是真爱）。
特吕弗通过一部电影的拍摄过程，就像“魔术揭秘”节目一样，不断揭示电影制作中假的成分和作假的伎俩。比如片名“日以作夜”，是好莱坞电影的普遍手法，就是夜戏放在白天拍，加一个滤镜，让它“看起来像”夜晚。“看起来像”，电影制作都围绕着这句话。
在这个表现电影造假的过程中，特吕弗也表现出对电影的爱和焦虑（爱和焦虑本身就是双生子）。童年时在夜里拿拐杖去偷《公民凯恩》剧照的记忆，反复出现在导演的片场噩梦里。
电影带来的焦虑，只有电影可解。影片中有一幕，是导演特吕弗在一片烦乱中，收到了订购的一包书，伴随着新生的乐曲，是一组电影书籍的特写。这些封面上分别写着：布努埃尔、刘别谦、伯格曼、戈达尔、希区柯克、罗西里尼、霍华德·霍克斯、布列松、奥逊·威尔斯。——我看到这些名字——仅仅是这些名字——出现时，也完全被唤起一种“迷影之爱”。然后我能清晰地意识到，原来我如此一致地爱着这些导演，仍然是深受包括特吕弗在内的《电影手册》派的影响（这些名字也将大量出现在我的观影计划里）。
在这部《日以作夜》中，电影与现实不断地冲突又融合。导演在现实面前一边妥协，一边利用现实的一切进行工作。演员的情绪崩溃和意外死亡，都造就片中正在拍摄那部叫做《遇见潘蜜拉》的电影。
影迷都知道，弗朗索瓦·特吕弗和让-吕克·戈达尔在这部电影之后而公开决裂。尽管特吕弗在影片中向戈达尔的《蔑视》致敬了。戈达尔指责竟然没有出现真正的导演（并在片中扮演导演）的特吕弗和他的女主角杰奎琳·比塞特的亲密镜头。据说这是他亲眼所见，可是并没有出现在电影中。他无法容忍特吕弗在一部讲述“电影的真实”的电影中，去制造新的虚假。
戈达尔感叹那个曾经拍出《四百击》、《祖与占》的特吕弗不见了。而特吕弗直至去世也未原谅戈达尔。
大概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一位从巴黎寻访电影的友人归来，向众人深情背诵了特吕弗去世后、戈达尔为他的一本传记写的序的开头。我将它摘录下来之后，发现被引用在各种地方。其实，我没有见到过这本书，但我愿意相信它是真的。看见《日以作夜》里的特吕弗，就重新浮现出了这段话。
“是的。弗朗索瓦死了，我还活着，但这又有什么区别。我们都不停得述说着忧伤，但是我们的痛苦却一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