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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熊奖最佳影片导演伊尔蒂科·茵叶蒂专访:血是可怕也是生命

伊尔蒂科·茵叶蒂(Ildikó Enyedi)|©️Cinephilia.net

今年柏林电影节的金熊奖最佳影片《肉与灵》(On Body and Soul,2017),有在香港国际电影节上进行放映。我们很开心地邀请到导演伊尔蒂科·茵叶蒂(Ildikó Enyedi)做了一次采访,她很包容、爱迎难而上,是位工作认真又非常可爱的人。

重在有限的条件里做成事

首先,我们和大家一样都想先了解下匈牙利的电影制作情况。她告诉我们,说起来有点复杂,但她的项目都比较大,才不好找投资,并不是她女性身份的原因。在匈牙利还不存这样的问题,能找到多少预算大家就做了。他们不好做预算很大的项目,那边没有这样的大片。简单地说,考虑到国家财政,匈牙利是个小国家,市场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这些对现今的导演来讲,其实不算什么。相较于美国电影,那样的预算她们觉得是天方夜谭,对他们而言资金还不是电影创作最主要的困难,重在有限的条件里能做成什么事。

她估计,匈牙利导演中,大概只有十分之一是女性。不过,这个情况比她年轻的时候要好太多了。不论男女,他们匈牙利人只是一个小族群,本身没有很大的电影工业。再说,其中有些人还不是首都布达佩斯的,而是乡村的,所以一开始做电影他们会有更多的困难。

要从性别问题上来谈的话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可以把它作为生活的一个立足点,为之争取奋斗。匈牙利有位出色的导演玛特·美莎露丝(Márta Mészáros),她的影片很激进,非常有意识地去反映没有得到社会重视的女性问题。茵叶蒂很尊敬她。

玛特·美莎露丝(Márta Mészáros)|来自网络

另一种是不想被贴上任何的标签,即茵叶蒂这样的人。不论如何,她的探索欲总是能战胜困难。具体碰到有些状况,她也会很受伤,但那就是她人生的动力,也是她的影片关注人类社会的原因。同样从女性的视角出发,有那么多很棒的女作家写了那么多很棒的女性角色。总之,这两种情况都应得到包容。

今年,波兰导演阿格涅丝卡·霍兰(Agnieszka Holland)《腐骨之壤》(Spoor,2017),也是关于动物保护与杀戮。茵叶蒂对此回应,只是恰好遇上罢了。顺便一提,最近有位男性导演拍的一部匈牙利影片刚刚做好,故事发生在一间房子里,也是讲杀戮的,杀戮奴隶。她觉得这只是不同的人拍了相似的主题而已。

她的《肉与灵》中,有个镜头是角色与动物混合的眼睛的特写,感觉很有意思。但那不单单是个特写,还得结合拍摄动物的镜头来看是怎么展现的。比如,在《探索发现》节目上,动物总是抓住你的眼球,你不会太去注意镜头的表现。两个人谈话的时候,我们用的也是好莱坞最常规的正反打,所以观众并没有把镜头看作一种工具。不过同时,我们看过了那么多电影,摄影机稍有动作也很容易发现,比如片中有一只动物看向另一只的场景,它们仿佛在对话一样的镜头运动。这场戏很费劲,不好拍。

《肉与灵》|©️Mozinet

回到导演以女性身份,拍摄女性角色与动物、关注其间关系的敏感视角。茵叶蒂并不喜欢自己的作品被贴上女性主义的标签,拍摄时也没有想表达这层意思。她说有必要的话,自己也会为男性争取权益的,而且确实有这样的运动。大家更多着眼在权益问题上,而别去放大性别的分歧,解决起来可能会更得体有效。但有这样的标签,确实会在某些方面得益。比如,匈牙利的发行商最初看到影片可能就会说,“噢耶,这是为女性拍的电影”,他们看到商机。可它并不是这样的。

团队要明白大家一起在拍啥

还是说说电影中声音和光的处理吧,茵叶蒂很感激她的团队,说他们有一段异常紧张又十分美好的拍摄经历。因为到了最后,即使是片场的木匠也能理解电影,明白大家在一起做的是什么。片中的玛利亚坐在厨房里,盯着台阶,很需要观众集中注意力,所以用柔光环绕着她。女主演亚历山德拉·博尔贝伊(Alexandra Borbély)的表演,为这个看似非常简单的场景带来了更多的感觉。在前期准备时,她给同事们都写信阐明这个拍摄项目,在片场也与他们有大量严肃的对话,以确保人人都知道自己该干嘛。结果他们都很棒,有了这个意识之后他们才能为观众呈现出更多细节性的东西,做好影片。他们得专注于自己工作的每一步,比如说从墙到衣橱的设计、再等声音设计等等各个环节。

接着说女主角玛利亚的设计。许多影片中的女性角色本来都很漂亮,然后你给她穿一些很丑的衣服、戴个难看的眼镜,让她扮演可怜的丑小鸭,最后变成了非常性感的大美人。这就是灰姑娘的故事啊,我们不想要这样的。她的角色是需要一些粗劣的服装,带点过时的感觉但又不那么过时,因为还是发生在现代的故事,就像阿格涅丝卡的影片也是。但是,它又得很普通,令人信服。要不然会有点像阿基·考里斯马基那样,粗劣得讨喜,却不太容易进入角色的内心而止步于其个性化的外颜上了。所以,玛利亚房间中衣橱的设计,从材质、色泽等方面都要和她搭得上,让观众更好地与她产生共感。

《肉与灵》|©️Mozinet

的确,这样的处理是令人比较好接受的。不过片中宰牛场景的完整呈现,就不那么舒服了。茵叶蒂倒是没有在镜头上过多处理,仅仅把一个普通的工业流程还原了而已。她觉得人们忘记了那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一个如此复杂的生物,几分钟里就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她只是想非常详尽地告诉人们这样事情在哪里、什么时间、如何发生。

这些镜头可不是一开场就来的,我们先展示了人们工作的一个屠宰室。到后来,观众与工人、动物产生了某种联结,再让我们看到动物的脸、动物的情感。它们抬头望向天空中的太阳、角色们同样也望向天空中的太阳 ,因为那朝阳如此美丽,但也是这头动物的最后一个早晨。直到那时,茵叶蒂才将屠宰的过程展示出来。她挑选了这样一个时刻,各种情愫夹在其间,非常动人。被她排除在外的是动物的大肚子被裁开,内脏露出来,这些就太恶心了,没法让人感到同情,而只是恶心。但余下的部分,他们用两台相机像纪录片一样翔实地记录了下来,一点也不打断。如此处理,茵叶蒂是想拉近我们与这只动物的距离,去切身体会到它身上正在经历的事情。

那么,这只牛的屠宰与玛利亚的自杀之间有什么联系呢?她吃安眠药、上吊,可不是心血来潮的。因为其实,血是很可怕的,但它也代表着生命。所以,当她触及到自然生活的核心时,她也张开了自己动物的一面。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只能活在此时此刻,别无选择,这是毫无疑问的。

《肉与灵》|©️Mozinet
自闭的玛利亚追寻亲密之感

说到玛利亚的角色,我们两位同事有不同的看法。一位同事觉得她是物质世界的极端代表,她有严重的强迫症,对世界一点也不感兴趣;她很在意宰杀的过程,而不关心其他。但另一位同事说,她就像个小孩子活在自己世界里,影片让她展现了作为女人的复杂心绪。

茵叶蒂对此回应道,记得波兰斯基有部很老的黑白片《冷血惊魂》(Repulsion,1965),讲的是一个女孩还是处女,讲她对于失去贞洁的着迷和害怕。我们所说的内容让她想到了这个。她觉得玛利亚是有自己生活的,但每次她和外界有所来往的时候,十分内向的她没办法和外向的人相处。对于外界的流变性,她不能应对,只能严格遵守一些规则才能生存下去。她像一个产品,非自己意愿生产的产品;她在现代社会中遭受着折磨,这种残酷既快乐又现实。她非常矛盾,也非常敏感,这就是她如此自闭的原因。

人类最可怕又最美好的一面,可以由许多方面去具化呈现,不过有些东西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去碰了。她很开心人们能够得到一丝机会,存在于世界上,消费事物、做出决定。而这些也是流变的,因为从慢食到快食有如此多的经济流动、能量转变,我们选择着买什么、不买什么……这些东西不是那么好察觉,但的的确确存在着。这部影片也许会让人考虑更多的人生抉择,过得更正当适恰。很多人看见屠宰房觉得很恐怖,但她认为真正恐怖的是,有这种东西存在却遮蔽着它不让人知道,那人们蒙着眼睛要如何做出正当的选择,怎么知道对不对、有多对。“人们在印度如何赚到一分钱、人们在中国如何生产iPhone手机等等,这些问题我有多了解,真的是很有益的事。”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事情,我们都需要花精力去了解,与这些人和事物产生联结。它其实是我们自己人生最基本的抉择参考,因而一个会自杀的人必定也有着非常多的考虑。

《肉与灵》|©️Mozinet

《肉与灵》中,鹿只在梦里出现过,代表茵叶蒂所关心的一种自由的状态。最初,安德烈与玛利亚在梦里共享着亲密之感,但在白天却没有。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时,会发现影片的三分之二都在讲述这十分艰辛的过程,好让他们在白天也感受到这种联系。即使遇到一些困难、即使不那么完美,他们最终也达成了真正的亲密。从那一刻起,在最后一场戏之后,他们共进早餐就表示是在一起了。他们成了同一个人,同一个艰难的人。他们生活中有很多困扰,但他们共同努力,不再孤单。

所以,他们在白天也试图建立起关系,这也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你打开一扇门的同时也关闭了另一扇。他们仍在那里,但他们又都不再了。这不只是消极的事,不只是让人了解,他们达及了更高的层面。最后一个镜头里有个小池塘,阳光照进来,两个水滴慢慢融化,春天来了。一切没有那么糟糕,你会失去某些东西,但一切总没有那么糟糕。

玛利亚躺在床上,盖着床单,阳光很快就到来,是清早的阳光。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她在跟自己做实验、自慰,虽然方式很尴尬。通常人们是跟另一个人一起试,或者幻想另一个人自慰,她就只有动物相伴。其他的工人都在故意指责她、嘲笑她,外界显得很可笑,所以茵叶蒂希望能让观众深入其间。

让-皮埃尔·热内《天使爱美丽》中,玛利亚和奥黛丽·塔图饰演的艾米丽有很多相似之处,但那部影片的调调十分不一样。这两个角色看起来都很冷,可是内心却是炽热的。《天使爱美丽》更多地是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而在茵叶蒂的这部影片里,很重要的是让梦境的戏份看起来不像是在梦境里,动物们都在发出真实的声音,几乎可以闻见它们的味道。对她来说,它们不是梦中的动物,把它们做得很真实很重要。

实际上,茵叶蒂是个很有少女心的导演。她早年建立了一个公司“三只兔子”,只是为她自己的电影服务。Logo来源是在德国彼得堡,她看见一个大教堂的石碑上有三只正在跑的兔子,非常有电影感。这三只兔子总共只有三个耳朵,但你细看每一只时两个耳朵又是全的。那让她想到35mm的胶片带,于是就成了她的公司Logo,实在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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