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与爱的阴影,我们却一厢情愿将它当成实在的东西。”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158天
2017年5月9日 星期二
片名:残菊物语 (1939),沟口健二
南京,家
昨晚回到家里已近半夜,再打开《残菊物语》,一看长达两个半小时左右,顿时担心起来,怕自己看睡着在沙发上。加上戏是有关19世纪末东京歌舞伎演员的,有大段咿咿呀呀,节奏弛缓,真是异常催眠。全赖沟口“一场一镜”(一个场景、一个镜头)的神功,竟然津津有味看到凌晨两点。电影是悲剧落幕,转过头窗外明月清辉,心里既怅然却又饱满。
两个半小时的故事概括起来很简单。女仆阿德为戏班少爷菊之助全身心的奉献,陪伴他四处漂泊,激励他磨练演技,最后终于获得成功。在公演成功之后,菊之助在画舫上接受两岸民众的欢呼,而恋人阿德却在一间阁楼里孤独地死去。——真是一个适合沉沉春夜观看的影片,有“能剧之魂”,有一种高雅的伤感随着镜头缓慢地摇移逐渐展开。
《残菊物语》是沟口战时的作品,军国主义当道,他无法再拍同情贫民和妇女的影片,随转向“艺道作品”,去拍歌舞伎、演奏家、舞蹈家们的社会生活。从主题上说,又是一部描写女性自我牺牲的作品。我的一位女性朋友说,沟口用最高级的技艺去“赏玩”女性的受难,真是非常操蛋的事。我看时也部分认同这种说法。但沟口作为男性导演,他并不因此满足,而是怀着深刻的愧疚、悔恨和痛苦。所以看沟口的电影总有矛盾的心情。
在我看到的评论中,佐藤忠男老师说的亦有道理。他说这个故事既搬上过舞台、也拍摄过电影,但都没有超越爱情悲剧的范围。只有沟口的影片“闪耀出激发意志的光辉”。这样一想,确实如此,在《残菊物语》中,与其说阿德为爱而牺牲,还不如说她为艺术而牺牲。她和菊之助在一起,一方面是相依为命,更重要的是用尽全力去鼓舞他提升技艺。这种成就并非为了他们之间的未来,为了成全菊之助与家庭和好、重返戏台,她果决地抛弃自己的幸福。
以一个现代观众看来,《残菊物语》的最后,既不是强调女性的悲哀,也不是满足男性的成功。阿德的牺牲固然高贵圣洁,菊之助双手张开迎接众人的祝贺也是充满忏悔之情。电影在死亡与欢呼的蒙太奇之中结束,仿佛一场巨大的虚空。有人确实攻击过沟口在战时拍摄这种电影,是迎合当局鼓吹奉献的美德。如果转念想来,沟口不也是在讲述胜利的无意义吗?
不考虑历史的背景,《残菊物语》仍是从头至尾有一种人生的无力感。要说感动的话,就是佐藤所谓的“意志的光辉”吧。这样一想,沟口也许无意“赏玩”女性的受难,而是表明在逆境中的女人,往往有着男人根据不具有的意志和精神。而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尽管我总是捕捉电影感人至深的地方,但语言有时很难真正说出它所带来的感受。正好今天译林出版社的友人赠我一本艾略特诗选,其中有一段题献的话,倒近似于我看完《残菊物语》的感受。
“现在你能理解
我心中为你怎样燃烧起那种爱情,
我甚至忘记了我们的空洞虚无,
把阴影当成实实在在的东西来对待。”
菊之助想着阿德垂死的模样,一边向两岸民众致意,乐声与掌声四起,他张开的手伸向空中,无非是伸向一片虚空。沟口想说的也许就是,人生与爱的阴影,我们却一厢情愿将它当成实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