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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159 浊世下流,她却从未低头

《西鹤一代女》|来自网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159天


2017年5月10日 星期三
片名:西鹤一代女 (1952),沟口健二
南京,家

对于一位有着成熟而独特风格的巨匠来说,最好的观赏方式大概是一部接着一部看下去。即使只是连看三四部的量,也会细辨出其中滋味。沟口从1923年到1956年间创作影片近90部,传世33部,一时间全部看掉是不可能了,即便是名作也有不少。戈达尔甚至说,沟口再平庸的作品,也很难找出瑕疵来(且姑妄听之吧)。

晚上看《西鹤一代女》,眼睛已经能够敏感于沟口镜头的微妙运动,以及所带来的美和感动。沟口擅于利用日式居所和庭院的格局来设计长镜头,有时摄影机连续摇过居室、走廊、户外,再配合人物走位,给剧情注入充沛又绵长的美感。

电影改编自井原西鹤的《好色一代女》。我没看过原著,据佐藤忠男老师在《沟口健二的世界》一书中介绍,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展开,没有名字,所从事之职业,有宫廷女佣、诸侯的妾、岛原妓院的名妓、五十宅邸的梳头人、裁缝店老板娘、尼姑等等,可谓经历丰富,一变再变。“与其说,这是描写了一个女人的现实生涯,不如说,是把这一时代妇女可能从事的职业,通过一个女人的一生,都展示出来,就像职业介绍一样。”电影无法完全的第一视角化,给了田中娟代扮演的女主角一个名字阿春,并精简一生的经历。

《西鹤一代女》|来自网络

毕竟时代不同,沟口将原著中女主角天生好淫,改为了被迫卖淫,增添了悲剧气氛。影片的开场,就是身为皇族女仆的阿春,与年轻武士恋爱,以致全家被逐出京城,武士被枭首处死。这个配角由刚拍完《罗生门》的三船敏郎扮演,意气用事而且深情,倒是很难认出来。

总之,阿春的命运一路既衰且丧。被领主纳妾并生出男孩,却被遣返回家;父亲负债把她卖入妓院;有巨商看中她,转眼巨商被识破是假币贩子;被武士赎回做梳头人,又被夫人嫉恨逐出;想要做尼姑,却不幸与男人强迫苟合;最终落得行乞,并做了夜里路边的底层娼妓,连醉汉都嫌弃老丑。终于有个客人将她带回旅店,在黑暗中说了两句话,等到烛火点亮——沟口在一个镜头内让我们感到震惊——竟然还有许多人围坐客栈里,这些人都是去山庙朝拜的年轻信徒,他们的前辈用阿春不堪的妆容做警示,让这些年轻人打消寻欢作乐的欲望。

直到这里,阿春的人间经历可谓一路衰败。按照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就像被海浪送到甲板上的鱼”。作为一个父权社会下的女人,她完全无力抗争,而透过这个女人,又照见这个世界的丑陋与污浊。女人只是祸害的替罪者,要么就是可以交易的货品。这让我想到四个字:浊世下流。这就是西鹤一代女在男性世界里的不幸命运。她几乎没有做出任何选择,并极力想要保持高贵和纯洁,但几乎是徒劳的。

影片的最后一段极为感人,完全来自因为沟口技法的高超。阿春早年为领主所生的儿子继位,她本可以入宫享福,却被查明曾做过妓女,将被再度遣返回乡。念在她是主上生母的份上,特许她跪在庭院中看一看走过长廊的儿子。沟口令摄影机在廊间推移,捕捉田中娟代在庭院中追随的脚步,两旁的侍从想要阻止又不敢的情态也被设计的极为精准。在动人的场面调度之间,女人散发出最圣洁的、母性的光辉。

《西鹤一代女》|来自网络

沟口这人呢在私人生活中对女人似乎不怎么样,早年就发生过因同居的情人争风吃醋,而用剃刀刺伤后背的事。后来又与有夫之妇相爱,致使对方离婚,虽然和她结婚,却总因男女关系混乱而相互争吵,最后夫人发狂进了精神病院,制止去世。据说他又出于怜悯收留了妻妹和她的孩子。后来追求田中娟代不成,又阻挠她自己执导的第一部电影,近乎无赖。

佐藤的书中还写到,沟口对他的姐姐寿寿非常无情。寿寿十四岁被卖入寿寿十四岁,不断接济弟弟;在战后家境困难时,向弟弟求援时。沟口却写信回绝:“姐姐:人生本来无一物,这是佛门的说法。” 寿寿读后自言自语说:“原来如此”。好在她晚年寄身女儿家中,生活非常幸福。

就是这样的一个沟口,在电影中对女性持有一种深沉的、真挚的、赎罪的姿态。对这种男性的姿态哪怕是同一位观众或评论者,似乎都会怀有矛盾的心情(这也是我这两天看沟口的感受)。但是《西鹤一代女》倒是来得比较纯粹。在结尾时最动人的一幕,是阿春在宫中忽然失踪了,侍从们在慌忙中遍寻不着,她没有接受宫中告老还乡的恩典。然而镜头一切,她已经一身行脚僧人的装束,在黑夜里挨家挨户诵经化缘。

评论家奥蒂·波克这样说:“沟口对社会地位急剧下降、贫穷和受辱的命运的严肃处理,无疑带给观众这样的想法:她在影片结尾拒绝世俗的关注,是彻底而真诚的。在井原小说的轻浮的超道德性背后,沟口读出了属于他自己的深深地屈从于命运的内容,阿春没有谴责造成她命运的任何人,反而为所有人祈祷。”我并不完全同意这样的观感,这是一个西方人的读解。我只是觉得,阿春确实不得不屈从于命运——大多数理性的人不都是在浊世中顺流而下吗——但是她却从未向这个折磨和侮辱自己的世界低过头。

一个永在逆境中的人要拒绝世间所有的怜悯,是多么的难。这大概就是沟口给予女人高贵本性的最高赞美吧。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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