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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6:海上的戈达尔,来自内蒙的《八月》

“我将戈达尔看作永远时髦的电影青年,一个有品味的朋友。”

Jean-Luc Godard and Brigitte Bardot on the set of Le Mépris, 1963|来自网络

2016年12月8日 星期四
片名:蔑视
导演:戈达尔
上海,酒店

在特吕弗的《日以作夜》中,他亲自扮演的导演在电影里告诉扮演演员的让-皮埃尔·李奥说:“电影的行进就像火车一样。电影比生命还要和谐……个人问题无关紧要,电影已经控制一切。

戈达尔埋怨特吕弗“完全听任电影的摆布”他给特吕弗写信说:“你说电影就像在黑夜里开火车。那么究竟谁是乘客呢?他又得到了什么等级的座位呢?谁又是开火车的人呢,特别是当老板的眼线站在身旁的时候?他们也在制造电影列车。

1963年的《蔑视》,也许可以诠释戈达尔的这段诘问。所有关于拍电影的电影,都应是作者对电影创作本身的质疑和忏悔。

戈达尔

《蔑视》是一定要在宽银幕上看的,而我在旅店里只能怀着歉意用电脑屏幕来看。因为没有合适的中文字幕,我甚至是“裸看”了一遍。我发现,更能聚焦在摄影机的移动,色彩,对白的语调(虽然我听不懂法语),以及不断重复的旋律。当被涂抹了色彩的希腊雕像出现在空中,乐曲响起,就会被唤起一种悲不自胜的情绪。

戈达尔的电影对于我来说,永远是一个迷宫。每次进入这个迷宫,我都喜不自胜,如同站在山洞前的阿里巴巴。诗一般的对白,勇敢的颜色,自由的剪辑,存在主义式的人物命运,对电影本质的探寻,不断涌现的文学和哲学文本——老实说,这些都让我深感迷恋。我将戈达尔看作永远时髦的电影青年,一个有品味的朋友。

观影计划的第一周我选择的全部是“关于电影的电影”,没想到晚上在“海上影展”看到金马奖最佳的《八月》,亦有迷影成分,真是惊喜。这是我第一次看这部影片,它是如此清澈、细腻、饱满,感人至深。

《八月》剧照|来自网络

电影开始之后,我们看见了国企改制时期发生在集体住宅小区的往事。一个逐渐黯淡、又充满躁动的年代。成年人失去了从前的稳定,经过一番挣扎,不得不重新开始人生。孩子们在懵懂中感受周遭,沉默地生长。

让人惊讶的是,直至电影的中部,我们才发现这个看似极为普通的国企工厂生活区,竟然是一个电影厂。那些为庸常琐事所烦恼的下岗工人,其实是电影厂的导演、摄影、录音、剪辑们。生活的本质剥除了他们艺术家的外衣。

影片始终没有出现带有电影厂招牌的工厂大门的镜头。它从一开始就让我们进入了生活的内部,缓缓地展开夏日的背景。然后关于电影的情节,也逐一浮现:陈强陈佩斯父子的《爷俩开歌厅》、夏钢的《遭遇激情》、哈里森福特的《亡命天涯》、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这些电影作为历史记忆,进入了作者的创作。张大磊说带着电影中出现的、用生冷语调配音的《出租车司机》录像带,就来自那个年代。

《八月》剧照|来自网络

张大磊的父亲本身就是一位剪辑师,他从小就生长在电影厂里,从来不觉得电影需要迷恋,看电影都是随便进。和许多“关于电影的电影”不同,《八月》对电影本身并无神圣感,电影只是父辈的工作而已,早已融入了日常生活。但是当小雷父子观看胶片的场景,让我想起戈达尔手持胶片的那张经典照片。当光透过胶片进入眼睛,日常生活就闪烁起非凡的光芒。

电影中有一幕让我最受感动的场景是,在一个午后,镜头伴随着古典音乐从小雷身上缓缓摇到葡萄架上,丰盈的葡萄挂在枝头。坦白说,我从没有见过中国电影有如此格调的诗意。这种诗意也许带有一点俄罗斯味道,毕竟导演张大磊和摄影吕松野都毕业于圣彼得堡电影学院。

《八月》的电影意识非常清晰,它绝不仅仅来自盲目的怀旧冲动。而是拍出了在集体生活压力下的个体成长,同时也拍出了(电影)艺术逐渐衰落和黯淡的年代、小主人公的内心却饱满和成熟起来,一如架上的葡萄。

罗兰·巴特在《明室》里针对摄影作品,有两个概念Studium和Punctum,前者被翻译成“知面”,我的理解是说作品所具有的主题、思想等等。而后者被翻译成“刺点”,那些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细节,有时却可以击穿观众。在戈达尔的电影中,正红色的衣裳、正蓝色的沙发、海边的建筑物、白色的铁艺座椅,这些都是《蔑视》于我的“刺点”。

我问大磊说,受哪些导演的影响?大磊说受两个新浪潮影响最大,法国新浪潮和台湾新浪潮。在《电影手册》那批人当中,他喜爱特吕弗,他并不欣赏戈达尔——虽然他自己和戈达尔的生日是同一天。在他看来,戈达尔用过多东西来装饰他的电影。而特吕弗的《四百击》和短片《安托万与柯莱特》是他的最爱,一个尚无野心,发乎自然的特吕弗

在《八月》中,也同样充满了幽默的“刺点”,哪怕一台母鸡啄米的座钟,都看得出导演细致入微的设计。而我被击中的瞬间,是电影中的小雷在送别父亲时,披着父亲的外套。衣服在弱小的身体的陪衬下显得格外宽大,让人觉得滑稽又心酸。我们知道,在人生之途中,每一次别离都是一次成长。

看完很高兴。宵夜时,大伙儿喝掉了大磊带来的野牛草伏特加。好电影可以下酒。

如果《八月》也是一列黑夜里行进的火车。那么开车的人(作者)和它的乘客(观众)是如此平等。相处自然。夜色也有暖意。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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