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像那两个路过的孩子,往往站在故事与故事的交汇处,难免会被世间万物的难言与悲伤所感染吧。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167天
2017年5月17日 星期二
片名:雾中风景 Landscape in the Mist (1988),安哲罗普洛斯
南京,家
看完安哲罗普洛斯的《雾中风景》,我找出黄灿然老师译的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诗集来读。这位诗人去世于1933年,安哲导演则诞生于两年后。当然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联系,只是我看完电影之后,想起卡瓦菲斯的一首诗的开头:“大海发出一种秘密的声音——一种进入我们/心灵的声音,感动它,愉悦它。”安哲的电影也有这种神秘,许鞍华导演曾说它处于“诗意写实与魔幻主义的中间境界”。
我接触安哲的时间已晚,不过坦白说,出于我的某种钝感,从来没有为他的电影真正感动过。我承认他的电影,画面和音乐都非常优美,但是仍然觉得那种极为缓慢的角色走位和镜头运动都过于夸张和刻意。我曾经以为是观影环境的问题,后来跑到电影院里去看过,依然如此感受。不过今天我还是很顺畅地把它又看了一遍,再次欣赏那种湛蓝色的忧伤。我相信也许很多人会感受到了、我没有感到的“更深的东西”。这种事跟心灵感应一样吧。
我在已故的影评人仁直的文章里,看到了电影人杜尚·马卡维耶夫(Dusan Makavejev)写得一段话:“对我来说,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有启示录意味的。这是独一无二的。那个瞬间,击溃了我。我一直以为,希腊传统文化是由石头、礁岩和众神勾勒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会用伯格曼的言语去说这部电影,电影最本质的目的是将梦重新带回我们的生活,以帮助我们去面对生活中的种种难题。”
我们去读导演或其他人的评论,大致上是想回应自己内心的感受,有时候甚至想说服自己去接受难以理解的部分。马卡维耶夫说得特别优美,我毫不怀疑他的感知。不过我也不太怀疑自己的感知(甚至这和历史文化背景没有太大关系,只是和直觉有关吧)。对我而言,安哲电影的情绪,也许一半来自Eleni Karaindrou的音乐,只要旋律一起来,就像两只浆荡开内心悲伤的海水。
《雾中风景》从形式上而言,是关于两个孩子的公路电影,他们去流浪,去异国他乡寻找未曾谋面的父亲,这是我们熟悉的母题。安哲自己说,它既无关乡愁,也并非自我的回溯,这是一个孩子的创世纪。电影确实很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谈不上晦涩。安哲在路上展现了他作为“风景艺术大师”的影像魅力(乔纳森·罗姆尼说的),风雪和雨雾都仿佛是静默中的奇迹。他拍摄的游行队伍、婚礼乐队、还有剧团在海滩上彩排,都是一绝,我觉得固然有些做作,但场面调度非常精致。
但当电影里全是象征性的场景,全是阴郁的调子、缓慢的步伐、活在过去的人们时,感染力在我心里就不起作用了。昨天读了一小段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访谈,他很清楚电影不能依赖隐喻,他说如果我拍了一瓶牛奶被打翻,那就只是一瓶牛奶被打翻,而不是什么世界正在崩溃或者生活陷入绝望。世纪末欧洲的许多大导演都过于依赖形式感和暧昧的语义了。
电影里也并不是没有我特别喜欢的时刻。比如在某个夜里,一位穿着婚纱的新娘跑出来,又被拖回欢歌笑语的酒馆;然后一辆拖拉机拖着一匹病马,从雪地里经过。新娘是人间的一个故事,而马又是另一个故事。我们就像那两个路过的孩子,往往站在故事与故事的交汇处,难免会被世间万物的难言与悲伤所感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