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村》是情绪极为内敛的电影,裹着精美而厚实的虚无和忧伤。”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174天
2017年5月25日 星期四
片名:花村 McCabe & Mrs. Miller (1971),罗伯特·阿尔特曼
南京,家
我的朋友赛人到南京讲座,正好住在我家附近的宾馆里,下午六七点的样子,接上他去吃晚饭。他是老样子,见面三句话,开始说电影。去年他的影评集《与光同尘》出版时,我曾写说,“每与赛人吃饭,啤酒,他三五瓶我一瓶,说话,他三五句我半句。话全是电影,全是电影里的人和感情,电影里的某个时刻。滔滔不绝,三五个小时不算多……” 当时发到朋友圈里,赛人看不见,因为他不用微信。昨天见面还说,“我最近两年唯一给人发的短信就是你。”他说啊呀,有了微信之后,就没有发呆这回事了,可能也没有无聊这回事了。
昨晚的情况也差不多,啤酒他三瓶我一瓶,为尽地主之谊,我话稍多了几句。核心还是聊我们共同的至爱——三田洋次,以及我前不久写到的沟口和成濑。之后,我邀请他回到家,说看我所排的阿尔特曼的《花村》,他说好,大概是二十年前看过的,很喜欢。尤其是开场时莱昂纳多·科恩的歌,觉得好听,还是用录音机想办法录下来,反复听。然后是电影里面有一桩爱情,微妙,有点古怪。
《花村》的译名不知从何而来,原名应该是《麦凯比和米勒夫人》(McCabe & Mrs. Miller)。沃伦·比蒂扮演的麦凯比骑着马来到一座新建的天主教会城镇,传说他是枪手,现在他是赌徒,为了挣更多钱他开了一间妓院。朱莉·克里斯蒂扮演的米勒夫人是个见过世面的精明女人,帮麦凯比打理妓院。“麦凯比和米勒夫人”,看上去像一对夫妇,但实际上他们只是生意上的伙伴。即使麦凯比要睡米勒夫人,和别的男人一样的价码,五美元一次。
听起来像个西部片的框架,但是罗伯特·阿尔特曼拍得却不是英雄、也不是正义与勇气。麦凯比其实一个徒有其表的小人物,他从没有杀过人,只不过是个自作聪明的傻瓜。米勒夫人虽然有着生意所带来的成就感,还需要一口鸦片烟才能让自己不痛苦。阿尔特曼拍的是有那么一点梦想、运气却很差的人。他们把自己伪装成多么世故,心里却更渴望着爱,只是没人懂得他们的孤独。
如果你曾经在及膝的雪地上行走,或者曾经穿越过弥漫的浓雾,也许能说出《花村》给你带来的独特感受。它有一种神秘而脆弱的美丽,也让你感觉到混沌,有一种沉浸其中的无力感。就像贯穿全片的莱昂纳多·科恩的低吟浅唱。
之前,我在第144天曾经写过阿尔特曼的《纳什维尔》(Nashville)(Day 144 每个人都有一个复杂的灵魂),谈到了个人看阿尔特曼的经验。“在别的美国导演那里,你可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故事,但是在阿尔特曼那里,你总是能看到整个世界,然后看到无数个故事。”——《花村》也是如此。这是阿尔特曼风格的成形之作,罗杰·艾伯特甚至说它是阿尔特曼最完美的杰作。
当开场沃伦·比蒂在科恩的歌声中,骑马穿过雨中的丛林,带我们进入了一座泥泞中的小镇。来到这里开矿、讨生活的人们,往来于这里的赌场、酒吧和烟馆,获得可怜的一点活着的乐趣。在阿尔特曼的电影里,人物都不像是演员扮演的,他们像是在这片原木搭建起来的小镇上生活了一段时间了,当影片行将结束之前,我们好像认识了他们所有人,虽然他们身上并没有具体的故事线。
这是一个卑微的世界,人们除了努力活下去之外,没有什么光荣和梦想。过去的传奇只不过是个误会的笑话,希冀的未来随时会被强权夺走。麦凯比在这样的生活中,想要从米勒夫人那里得到一些甜蜜和温存,但是对方却只想着要一种交易。他一个人的时候自怨自艾地说“我也是个有诗意的人啊”,但是这个世界本身却不为诗意买帐。
电影结束后,我深受感动,赛人则说了一声,“真好!”我们从客厅的沙发上,移到餐桌前又聊了一会儿西部片,从西部片说到剑戟片,却也没有再对这部电影说什么。《花村》是情绪极为内敛的电影,裹着精美而厚实的虚无和忧伤(就像麦凯比厚实的毛皮大衣)。遇到这样的电影,有时我会独自在一个角落里站一会儿,才能缓过劲来。
最后一个段落拍得太好。大雪下得没完没了,覆盖了小镇和山林。想要霸占这里矿产的大公司派来的三个杀手,想要干掉自作聪明漫天要价的麦凯比先生。这时镇上的所有人都跑去烧着的教堂救火,没人理会这个开妓院的赌徒的死活。麦凯比杀死了敌人,自己也坐倒在雪地里,再也没有起来。真是一个让人心碎的结尾,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自认为有诗意、也向往着远方的男人,逐渐被大雪埋葬。
但是,还没有完——阿尔特曼将镜头切到了米勒夫人那里。她躺在华人烟馆里吸着鸦片。作为中国观众会留意到木墙外面写着“仙境”两个中文字。人生就像一场终究破灭、却又泛着金黄色的梦。然后镜头不断推向米勒夫人的瞳孔,麻木、空虚的瞳孔不断被放大,色彩斑斓,宛如一颗陌生星球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