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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拔鼠之日(Groundhog Day)

剧场外《土拔鼠之日》音乐剧灯牌|©️Edwin

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电影改编搬上舞台」是百老汇舞台最受瞩目也最受批评的取材方式。那时候,「IP」一词根本还没开始流行,纽约商业剧场——特别是音乐剧场挣扎着从1980年代的谷底慢慢爬起,在1990年代疯狂流行的旧剧新演浪潮渐歇之后, 「电影改编搬上舞台」又成了千禧世纪头几年最流行的小浪潮。

如今,借用电影题材改编搬上舞台,早已成为大家「见怪不怪」的操作方式(本来不就该这样吗?一笑),它就像小说改编、话剧改编、任何题材的「脱胎自… 」、「灵感来源为…」一样,是故事的源起之处。运气好的作品,顺利接收了原典的迷弟迷妹,运气不好的作品,也可能招来骂名;「运气」之外,还要看主创团队的「才气」以及实际合作时的状况,总而言之,一但天时地利人和加总起来,《金牌制作人》(The Producers)和《发胶》(Hairspra​​y)的轰动,便完全足以洗刷《成功的滋味》(Sweet Smell of Success)或《夜访吸血鬼》(Interview with the Vampire)的惨痛教训。

但,潮流总归是潮流,起落之间,风尚又随之转变。 2016年夏天,一部首映于1993年、比尔·默瑞(Bill Murray)领衔主演的「比尔默瑞式」喜剧《土拔鼠之日》(Groundhog Day),由电影原编剧丹尼·鲁宾(Danny Rubin,曾以本片获颁BAFTA最佳剧本奖)亲自改编,搬上舞台,而且是豪华大型音乐剧,在伦敦的老维克剧场(Old Vic Theatre)首演。 《小魔女》(Matilda)音乐剧的词曲作者蒂姆·明钦(Tim Minchin)与舞台设计罗伯·霍威尔(Rob Howell)《跳出我天地》(Billy Elliot)舞台版本的编舞彼得·达令(Peter Darling),再加上以犀利、冷峻作风著称的马修·沃楚斯(Mathew Warchus,同时也是Old Vic剧场的艺术总监),整个团队将《土拨鼠之日》于伦敦打造完成后,再于2017年初送上百老汇舞台;挟着《小魔女》音乐剧几年前的热卖余温,加上甫于伦敦拿下劳伦斯·奥利弗奖(Laurence Olivier Awards)最佳音乐剧的气势,当然还有比尔·默瑞原版电影的知名度,《土拔鼠之日》自试演以来,口碑一直不错;虽然舞台机关屡屡出错——就连媒体之夜(就是纽约市里几家重要媒体的首席剧评人来看戏的那几场)都还喊停十分钟,甚至正式首演前一天,男主角还在第二幕的高潮场面扭伤……凡此种种,都抵挡不了音乐剧版本的《土拔鼠之日》散发出来的奇异热力。

如何奇异?如何热力?且让本文为您慢慢解析。

《土拔鼠之日》音乐剧演员安迪·卡尔(左)、巴莱特·道斯(中)和编剧丹尼·鲁宾(右)|©️Getty Images

首先谈它的故事。 《土拔鼠之日》本身是一个现代奇想、现代神话。中年酸老的知名气象记者菲尔·康诺斯(Phil Connors)由匹兹堡的电视台派往大约150公里外、宾州小镇Punxsutawney采访一年一度的「土拨鼠节」,镇上的「土拨鼠节」相关庆祝活动,多年来已经被视为美国普罗文化里最具代表性的「土拨鼠节」正统:每年二月2日,假如天气是阴时多云,土拨鼠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那就表示冬天还有漫长的好几周要过,假如晴朗有阳光,土拨鼠看得到自己的影子,那就表示春天的脚步已经不远了。这只具有特别象征意义的土拨鼠还有个名字叫「Punxsutawney Phil」,这个传统据称是由德裔移民自1880年代带入他们定居的宾州乡间。

气象记者菲尔(与土拨鼠名字相同)被卡在这个在他眼中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无名小镇,忙完破晓时分的播报工作,急着赶回匹兹堡,却因暴雪封道,只能多留一晚。次晨一觉睡醒,才惊觉自己已陷入无止境的时空轮回,每晚阖眼睡去,次日早晨六点闹钟一响,仍然是二月初二的土拨鼠节,菲尔每天经历的一切,他都有记忆、有体验,但他周遭的环境,一切的人、事、物,统统卷在那个时空漩涡里,因为他的独特状态,他痛苦过、迷失过、闹过自杀、把过美眉、练过钢琴、做过好事,电影原典的创作者刻意回避真正罪孽深重的谋杀、凌虐等等暗黑想像,也刻意弱化逻辑思考容易刁钻的诸多脑洞,将整体叙事聚焦在菲尔的人性旅程。

《土拔鼠之日》|©️Joan Marcus

《土拔鼠之日》的音乐剧版本热闹缤纷,活力四射,但严格说起来,剧本光彩凌驾了音乐本身,蒂姆·明钦的歌曲与他在《小魔女》音乐剧里的成绩类似,活泼好听,但缺乏记忆点,令人印象不深刻;导演所率领的整个创意团队在最初的最初,为这部作品定下艺术基调时,选择了一个奇异的方向,以写实但极度繁忙复杂的诠释方式,来「实化」这个现代神话。这个奇异的方向是否真的是在舞台上讲述这个故事的所谓「best solution」,有待商榷;撇开决定这个方向的核心思考不谈,单看方向定调之后,设计团队与编舞、导演、演员群等劈荆斩棘,走出来的这条道路,我们还是因此惊粲!每一场繁复到几乎过份的歌舞调度,其间所展现出的「craftsmanship」,其工匠技艺之精度准度,在在让人眼界大开。更有甚者,第一幕层层堆叠的繁复,到第二幕开场后,以「多重替身」的笑料推向繁复的极致,紧接着骤然跌落,改以舒缓、忧郁,却饱含人性省思和盈盈善念光辉的静谧颂歌,带动旋转舞台的徐徐转动,让我们看到菲尔卡在时光轮回、动弹不得时,面对艺术的陶冶、面对生死关键,开始慢慢步向真正的转变、真正的成长。来到最后的高潮,忙乱的布景调度已经全部收起,改由所有演员在空的舞台上跳起抓狂踢踏舞;由第一幕的写实,走到第二幕高潮的写意,这个视觉上的渐进,也的确促进了观众心境上的渐渐开朗、精神上的步步愉悦。

除了「多重替身」之外,在这么多繁乱场面调度中,有趣的创意还包括运用多层次的旋转台和大小模型,调度出疯狂醉驾、飞车追逐的爆笑闹剧;以及将旅馆卧室以分割破裂、拆散又重组的周而复始,藉由舞台视觉来扣合男主角菲尔内心状态。热闹?它真是热闹!非常热闹!宛如主题乐园疯狂跳跳之旅的thrill ride那么热闹!但它真的是在舞台上讲述这个故事的「best solution」吗?

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男主角安迪·卡尔(Andy Karl)绝对是整出戏的「Best Solution」。

安迪·卡尔扮演气象播报员菲尔在《土拔鼠之日》音乐剧|©️Joan Marcus

音乐剧版本和电影原版最大的不同(如果一定要深究『到底哪里不同』的话),其实是在男主角菲尔的气质。两个版本的角色设定相似度甚高——来自大城市的名记者、眼高于顶、尖酸刻薄又自命不凡。在电影版里,比尔·默瑞并非以外型取胜的演员,他的年纪、他的银幕形象,让菲尔这个角色真是从一开场就让人厌恶至极,影片令人莞尔之处也是在看他一点一点把层层的「坏」剥掉,露出里面的本质。至于舞台版本,安迪·卡尔可就完全不同了!

安迪·卡尔出道虽早,银海沉浮多时,一直到大概十年前才开始累积出一些名气,2012年在百老汇首演的《洛基》(Rocky)音乐剧,冒险选用他担纲领衔主演,终于闯出声势,虽然戏垮台,他则稳稳立基于纽约剧坛,直接跳过奶油小生、小鲜肉的阶段,抢攻熟男、中生角色。由于外型出众、气质不凡、浑厚的中音歌声既能掌握流行摇滚,也能唱得来古典美声,肢体灵活,舞也跳得来,正是一等一的leading man人才。百老汇把他放了这么久,总算熟成,可以大红大紫了!

他所诠释的菲尔,不折不扣是个电视明星。他带着「明星」的魅力与「明星」的气焰,横扫全剧,戏剧中后段,那股「气焰」渐渐转为内在的温度,安迪·卡尔再将菲尔由俊美渣男导向内外兼美的暖男,这场旅程,极需体力强健、气场强大、能量充沛的男演员来支撑,而安迪·卡尔无论体力、耐力、魅力,完全兼备,当仁不让。他纵横全场的魔力,不单单只是迷倒众生而已,这样的光芒,十几年前我们曾在百老汇舞台的休·杰克曼(Hugh Jackman)身上看到过,所不同的是安迪卡尔少了几分异色的妖艳,多了几分大叔式的踏实,或许因此,他的光芒不那么耀眼,但也正因如此,他的表演很能引人入胜,很禁得起细细品味。

安迪·卡尔和巴莱特·道斯在《土拔鼠之日》|©️Joan Marcus

附带一提,百老汇版的女主角——黑人女演员巴莱特·道斯(Barrett Doss),外型与歌喉让人想起年轻时的奥德拉·麦克唐纳(Audra McDonald)。总体来说,《土拔鼠之日》音乐剧确实相当有趣;但其繁乱复杂的场面调度,究竟是聪明才智的炫耀还是艺术处理上的最佳抉择,有待观众自行判断。然而只要安迪·卡尔人在剧组,那就是一场不能不看的绝妙剧场经验了!

(试演期间首观于2017年3月29日晚间8时,再观于2017年4月3日晚间8时,August Wilson Theatre,与好友艾瑞克及奥立佛同赏。首观座位在一楼最后一排,剧组工作人员就在后方进出、笔记、哼歌,飞车追逐段落因故停演,暂休约15分钟;再观时座位在二楼前排,视野极佳,观众反应热烈。 )

2017年4月22日作於台北,老少咸宜居

Edwin W. Chen

纽约大学艺术学院(Tisch School of Arts)电影研究所(Cinema Studies)毕业。专长为歌舞电影与剧场艺术、有声电影发展、华语电影发展史及李翰祥导演作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