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麦用他的电影告诉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伟大的期待”。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211天
2017年7月1日星期六
片名:绿光 Le rayon vert (1986),侯麦
杭州,酒店
侯麦的剧情真是太难写了,有时他的故事好像什么都没有讲,想想好像什么都说了;有时故事讲了很多,想想好像又什么都没有说。这回重新复盘这些电影,最有裨益的人其实还是自己,好像侯麦的故事就是需要这种不断地复述、不断地回想之中,才能露出它真正的面目。
回到最初,最早接受的侯麦电影就是《绿光》,惊叹世界上还有这种电影,那么简单,又好像很深邃。结尾是一个奇迹,但又似乎是反讽——因为如此写实主义,却看起来具有一种童话般的不真实。这也是侯麦所有的电影的特征。不说破,微妙到了极点。《绿光》这篇文章我写过两三遍,但也总是言不及义。下面这篇文章是收在我的新书《我们都是人生的学徒》。我去除了许多技术性、思辨性的描述。基本上让它特别适合初次接触侯麦的读者——这也让我想起了初次观看侯麦的感觉。
有一种传说,地中海上的落日,在沉入海平面的瞬间,偶尔会出现一道绿光。谁能看见这道绿光,谁就能得到幸福。这是法国的科幻小说家凡尔纳在书里面写的。我曾经有几次机会在黄昏时分坐在地中海岸边,可惜在日落的刹那都没有见到这个神奇的景观。运气不好,只好一笑了之。我知道绿光的传说,并非在凡尔纳的小说里,而是在埃里克·侯麦的电影里。这位法国导演在1986年拍摄了自己的名作,就叫做《绿光》,谈论什么是运气、什么是幸福。
《绿光》的故事也极小,主要人物只有一个,一位名为德芬的大龄文艺女青年。在夏天的假期即将来临前,德芬刚与一个男子终结了关系,而本来愿意与她一同度假的女友也改了主意。被计划打乱的德芬,闷闷不乐,却又拒绝了许多好心好意邀请她的亲友。于是,在整个夏天的假期里,德芬四处游荡,她在都市、田园、海滨、山野之间。她始终在寻找一种情感,一种能够安放自己的情感。你也可以说,她始终在逃避孤独。故事简单之至,据说侯麦在创作时,取消了剧本,使得整部影片超越了戏剧性。故事的结构里“只有一个火车时刻表、潮汐涨落表”,来安排女主人公四处游荡的过程。但看似随兴所至,却直指人心。是将自然和心绪结合最为完美的电影之一。
如果我们介绍一下《绿光》女主角德芬的话,可以这样说——职业:秘书;年龄:三十左右;性格:内向;爱好:读书,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素食者,因为她觉得动物是和人平等的生命。而她最大的特征,可能是敏感:在路上看到一张扑克牌,也会让她心中泛起宿命的涟漪;迎着乡间吹来的风,也会突然流泪;跑去寻找以前的男友,好容易到了地方却转身离去。这样的女孩在现实中也让人难以认同,在银幕上其实也会令人不耐烦。那么为什么《绿光》让人不自觉得喜欢,当然不是基于对单身女子的同情,而是电影让我们目睹了一次寻觅幸福的过程。侯麦告诉我们幸福的根源是什么。
我们认为自己有存在的价值,是因为我们都认为自己是特别的生命个体——就像德芬那样,别人要的并不一定是自己要的。她尽管看起来孤独无助,但她的命运已经和她敏感的性格联系在一起了。也许外人看来,德芬是一位百分百的“作女”,可是她有信念:对爱、对自我、对命运的信念。《绿光》引用法国的一句谚语开场:“时机到来,即是钟情之时”。在电影的大部分时间里,德芬都在一个人走路,一个伤感,看上去直到影片结束、直到永远,她也不可能遇到自己的伴侣。
可是就在影片行将结束前,她听到一群老人坐在海边回忆着凡尔纳的作品时说,“谁能看到绿光,谁就能得到幸福”。然后——就在电影结束前的两分钟——她在回程的火车站上,遇到了一位英俊的男人,一位像她一样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男人。镜头一转,他们来到海边去看落日,就在太阳沉下海平面的瞬间,德芬看见了那道绿光,她情不自禁欢呼了起来。
早在侯麦没拍电影之前,他曾作为影评人去采访意大利电影大师罗西里尼,罗西里尼对他说:“我知道要想达到目的的期待是多么重要,于是我不描写目的地,却描写期待,然后我骤然收尾。”三十年后,作为导演的侯麦真切地实践了这一点。《电影手册》的评论说:“期待持续了1小时30分钟,而目的地占据了结尾处妙不可言的2分钟,恰巧造成了1小时32分钟的长度。正是影片最后妙不可言的2分钟,使观众带着泪痕——对此我毫不怀疑——一扫每个人心中的轻浮感情走出影院。……与其他同类电影相比,《绿光》最后的醒悟不是影片人物的醒悟(我想德芬一直是深信这时刻的到来的),而是观众的醒悟。”
《绿光》中的喜悦完全被浓缩在影片最后的2分钟内,被释放于最后德芬那一声欢呼里。侯麦用他的电影告诉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伟大的期待”。幸福的根源并不是来自于“得到”,而是来自于“期待”。如果仅仅是“得到”,那么幸福只是沦落为一种世俗的拥有而已;而只有经过“期待”,经过了内心漫长的酝酿过程,才能获得真正的满足和喜悦,这才是幸福的真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