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看《搜索者》,总是有一种澎湃激昂的情绪。然而在这种情绪之下,痛苦变得更广袤,困惑也更深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215天
2017年7月5日星期三
片名:搜索者 The Searchers (1956),约翰·福特
南京,家
“约翰·福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西部片导演”,除了霍华德·霍克斯的忠实粉丝略有质疑之外,基本是电影史上公认的。我留意各种说法,在众多的福特西部片中,有四部又是公认的经典之作:《关山飞渡》(1936)、《侠骨柔情》(My Darling Clementine,1946)、《搜索者》(1956)、《双虎屠龙》(1962)。
罗杰·艾伯特在他的《伟大的电影》中,只选择了《侠骨柔情》来写,他说这部影片——“一定是所有西部片里最甜蜜、心地善良的”。可惜篇幅(天数)的缘故,我放弃了这一部。在重温《搜索者》之后,我想可以套用艾伯特的话,这部影片——“一定是所有西部片里最痛苦、自我矛盾的”。
从一个普通观众的角度而言,我看《搜索者》时,永远会感到惊心动魄,一秒钟也离不开画面(这也是约翰·福特的精彩之处)。纪念碑谷依然如此壮阔,但也依然无情;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如此亲爱,但也如此艰辛。奇怪的是,我在近二十年之间,看过两三遍这部电影,看完之后我会模糊掉或忘掉这个故事。现在想起来,或许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这是一个属于美国人的故事;也或者因为它让人感到深深的痛苦和困惑,下意识地不愿意记得它。
每看《搜索者》,总是有一种澎湃激昂的情绪。然而在这种情绪之下,痛苦变得更广袤,困惑也更深远。
搜索者,是指内战老兵伊森·爱德华兹,这是一个世界的反叛者和流浪者。在内战结束之后,作为南军士兵的他不愿意接受投降,自我流放了三年才回到故乡。几乎在他回家的第一天,他的哥哥、和他爱慕的嫂子双双被印第安科曼奇族杀害,最小的侄女黛比被掳走。于是伊森和哥哥的养子马丁·波利一同上路,去搜索科曼奇族的踪迹——开始了一场历时十年的“史诗般的旅程”。
这个故事来自一本原著小说(艾伦·勒梅所著),但是电影比小说要得更黑暗、也更深刻。这是约翰·福特有意为之。除了将主人公的位置从马丁·波利这个年轻后生那里,挪给了约翰·韦恩扮演的伊森·爱德华兹。更重要的是:小说中的黛比只是科曼奇头领“刀疤”的继女,而电影改成了“刀疤”的女人。另一个细节是,马丁·波利的八分之一印第安人血统也是福特注入的。很显然,福特想要更深刻地探讨种族的问题。
所以,伊森踏上搜索之旅,最初是为了救回黛比;随着时间的推移,黛比已从女童成长为女人,伊森找到黛比的目的不再是把她救回家,而是枪杀已被玷污的她。据说约翰·韦恩在片场时,不再像以前那样爱开玩笑,而是自觉地变得冷漠起来。
这也是《搜索者》带给我们困惑。一方面它给了我们一个圆满的结局,让我们看见了“对差异性的宽容”——伊森接纳了已经成为科曼奇女人的黛比。但是另一方面,它所流露出来的对异族的强奸、人种的混杂、种族的血统,深深的恐惧感却弥漫在整部影片中。坦白说,这种恐惧感并没有被那个好结尾所驱除。尤其是,联想到伊森的仇恨,甚至也要通过割头皮的方式才能得到释放。
约翰·福特的传记作家斯科特·埃曼甚至引用了诗人惠特曼的话,来解释这种矛盾带来的困惑。“我如果我跟自己矛盾,那很好,我的思想很广袤,我包含着多面性。”但这似乎也不能完全解释这部影片深处的那种痛苦。但是正因为这种痛苦和困惑,至少我可以相信约翰·福特是坦诚的。他理解伊桑在与自己的种族主义与内心仇恨做斗争时是多么艰难。
当伊森带着两个年轻人前往科曼奇营地时,乔根森夫人说:“别让男孩们陷入仇恨之中。”我对这句话印象深刻。乔根森夫人代表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以文明的名义进行拓荒的“好人”。即使是儿子死于印第安人之手,她依然接受一种叫做命运的戒规,当时间流逝之后,继续乐观地生活下去。
尽管在《搜索者》中印第安人(科曼奇族)仍然是杀人犯,一个野蛮的、强奸和放火的族群,但约翰·福特试图说明,白人对这个族群也犯下了同样的罪行,以及对更多的印第安人进行了平和地描述。事实上,从拍《关山飞渡》开始,福特就和当地的纳瓦霍人结下了友谊,他们在福特电影里做反派群众演员,并非常感激福特给纪念碑谷带来的繁荣。
斯科特·埃曼引用评论家斯图尔特·巴伦写的话:“如果这部电影取得了史诗地位,那是因为它言说了——带着激情和让人痛苦的信念——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者的信仰都是有根据的:美国梦是实实在在的,但是美国却是一个建立在暴力之上的国家。”
一切都结束了。黛比回到故乡。马丁·波利喜剧性地和青梅竹马的恋人团聚在一起。伊森依然孤独,他的身影始终站在门外,面对宽广的西部。当他不再搜索,他注定仍要在风沙中游荡。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是那扇门悄然关上,约翰·韦恩宽阔的身影、和西部的红色一起消失,银幕上只有一片黑暗。
就像埃曼说的:约翰·福特刻画的人物不是引领者而是孤独者,他们最伟大的行为就是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