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218 “当你扣下扳机时,就已堕落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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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饶恕》(1992)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218天


2017年7月8日星期六
片名:不可饶恕 Unforgiven (1992),伊斯特伍德
南京,家

早在1903年第一部西部片《火车大劫案》诞生之前,牛仔作为神话英雄就出现在“一角钱小说”里。当时是1860年代,在西部小说里的名人有:野牛比尔、杰西·詹姆斯、比利小子之类。伊斯特伍德的《不可饶恕》直接追溯到这个西部文化源头。即使我在二十年前第一次看它时,并不那么了解西部片的来龙去脉,也能清楚地意识到伊斯特伍德——这个西部片的老牌明星——在不断地拆解西部神话(自我的神话),同时在重建这个神话。

我在很久之前,曾经根据影碟的大量花絮,写过一篇详尽札记。在这个湿闷的暑天下午,看完这部电影,稍事整理贴在下面。

《不可饶恕》拍的是1880年俄怀明的小镇上,由于一起牛仔割伤妓女脸庞的事件,而引发的暴力杀戮。科林·伊斯特伍德本人、以及吉恩·哈克曼和摩根·弗里曼、理查德·哈里斯主演。这部影片获得了奥斯卡四项大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剪辑、最佳男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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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饶恕》(1992)

“当你扣下扳机时,就已堕落沉沦”。在记录片《沉沦之路》里,摩根·弗里曼如是说。他谈到了《不可饶恕》的核心议题:暴力的实质,暴力如何腐蚀人们的内心,暴力滋生的后果。伊斯特伍德拍摄的的确是一部“有良心”的西部片。在以往的西部片(或者动作片)中,观众往往被暴力的所谓“正义者使用”的假象所迷惑,甚至被暴力的单纯得发泄或者美感所吸引。但是《不可饶恕》指出了对道德的判断并非那么简单,杀人也远不是一件爽快的事,因为每个人本身都很复杂。

《不可饶恕》和通常意义上的西部片一样,故事里照样有人“为了几块钱”而从事暴力,有人为扬名立万而崇尚暴力、拥抱暴力。但是伊斯特伍德利用暴力产生的快感,反思这种娱乐方式,他针对的不仅是西部,而是整个社会(直到《百万美元宝贝》,伊斯特伍德也没有停止这一主旨)。西部片按理是一种“炽热”的电影类型,但伊斯特伍德的电影则是“幽冷”的。这部电影中伊斯特伍德自己扮演的枪手威廉·莫尼沉痛地指出了杀人的本质是——夺走了别人的一切和未来。

美国影评人皮特·多维尔说,“……这是一个已经将日常生活变成神话的西部,而这些是谎言、借口、托词,甚至可以说是伪造的传奇。”这部电影,这是一座西部片中最真实的布景,伊斯特伍德甚至不让任何的机动车驶入小镇。巴赞在著名的《西部片及典型的美国电影》里也曾指出,“西部片”的深层特质是——神话。《不可饶恕》正是颠覆西部与西部片的神话性,从而完成了对暴力本质的揭示。

那么《不可饶恕》中“伪造的传奇”从何开始?它和一切西部片(甚至一切动作片)都不相同,它是开始于一个女人(妓女)嘲笑了一个男人(牛仔)的阳具较小。几乎所有的西部片都强调男性的果敢、勇猛、壮烈,可是《不可饶恕》却从此处出发,可见这里的颠覆性(反讽)是十分彻底的。(影片另一处指出一个传说中号称“双枪”的牛仔,真相是他并非同时使用两支枪,只是他的阳具较为特别而已)。而那个妓女被牛仔用刀划破了脸,于是妓女们存钱收买枪手要杀牛仔。但是关于罪行的谣言产生了偏差,在传言中这个妓女不仅被划破了脸,而且被割掉眼睛、耳朵和乳房。罪行被夸大、渲染之后,似乎英雄的暴力行径就是正义的化身了,暴力有了一个莫须有的借口。在《不可饶恕》中,谎言推动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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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饶恕》(1992)

再请看《不可饶恕》里的“三个火枪手”。伊斯特伍德扮演的威廉·莫尼的出场着实让人意外到发笑。这是一个肮脏的养猪场,他正在泥地里捉拿病猪。他不仅穷困潦倒,而且狼狈不堪。而这位传奇人物的枪法和骑术,在这部影片中也一直是个反讽。另一个是库费小子,这是一个典型的西部片人物,一心做个出色杀手,但实际是个毫无胆识的家伙。更可笑的是,他竟然是个高度近视,先天就无法成为神枪手。最正常的是摩根·弗里曼扮演的内德,他算是一个无辜而正常的人,但是这位枪手进镇后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找妓女,以她们的肉体预支杀人的酬劳。他们的暗杀行动同样也没有传奇色彩,只是在厕所里偷偷摸摸的进行,甚至杀手还进错了茅坑。

《不可饶恕》中公认最精彩的核心段落是警局中,铁碗警长小比尔与传奇枪手英格兰·鲍伯,以及一个廉价小说和传记的作者W·W·布夏之间的对手戏。这场戏向观众阐述了传奇的真相。在鲍伯口中、布夏书中,有场著名的、被窜改和夸张的对决,小比尔却道出了真实的情况——真实的对决往往由一系列混乱、错误和狼狈组成。杀人并非易事,枪手毫不神奇。这个猥琐的作家布夏是这部“反西部片”的一个特有人物。实际上,在历史上正是这样的人对西部进行了夸张的描述,使得人们对西部和枪手产生了某种罗曼蒂克的向往,这也是伊斯特伍德想揭露和反对的。小比尔嘲讽地指出夸夸其谈的枪手鲍伯并非什么“死亡公爵”(duke),而是“死亡鸭子”(duck)。

警长小比尔的暴虐性格是激发剧情突变的关键。他以铁碗手段执行着法律,在使用暴力上毫不犹豫。影片中我们看到他亲自精心为自己建造着一座房屋,虽然他不是个好木匠,但我们看得出他有点可笑的自得其乐。建造房屋是一种隐喻,是小比尔对文明社会、秩序社会向往的隐喻。所以,在他被威廉·莫尼杀死前还不无惋惜地说“我的房子还没有建造好呢。”实际上,这也说明,暴力是无法解决文明与秩序的难题。滥用暴力是不可饶恕的。

在影调上,黑暗占据着多数的银幕空间和时间,这种影调和他想表现的人物状态十分一致。所有活着的人都被暴力的阴影笼罩着。另一方面,伊斯特伍德特意保留了十分典型的西部片传统画面:落日下,草原上,枪手并骑而行的镜头。甚至某种基调上受约翰·福特的影响,比如夕阳衬托他扮演的威廉·莫尼的身影面对妻子墓碑的镜头,就模仿了《她系了一条黄丝带》(She Wore a Yellow Ribbon)。那些典型的西部片的优美场景,和影片里穷困的生活、黑夜的阴冷、死亡的可怕,形成了强烈对比。在我的印象中伊斯特伍德多数电影都开始和结束于黑夜。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