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235天
2017年7月25日星期二
片名:大幻影 La grande illusion (1937)
南京,家
昨天的《乡间一日》我看了两遍。头一天晚上看了一遍,第二天醒来立即又看了一遍,因为影片结尾的那种伤感实在让人喜爱。虽然我知道这种表达有些词不达意,但雷诺阿式的诗意正是我们对抗庸常生活的动力。
今天要写的《大幻影》同样我也看了两遍。头一天晚上看的版本字幕不够准确,第二天早上只好又重看别的版本。把字幕调来调去,弄了大半天,中间有很多场戏来回的看,虽然是拍战俘营里的士兵和俘虏,但雷诺阿的移动镜头实在太好看了。有一场在剧场里战俘们高唱《马赛曲》的场景要比《卡萨布兰卡》激动人心得多。镜头转动了一百八十度,扫过舞台下的观众和舞台上的表演者的庄严面容。这场戏是让·雷诺阿的侄子克劳德拍摄的。
这部电影在1937年上映时立即获得了成功,并且声名远播,据巴赞说,罗斯福声称:“所有的民主人士都应该看看这部影片。”但是到了1946年二战之后,这部反映一战时期的电影,却引发了诸多争议。只要看过这部电影的人,都明白这些分歧来自哪里。
电影的灵感来自雷诺阿在一战当中的亲身经验。他曾经作为法国空军部分的一员,在一次愚蠢的战斗行动中,目睹队长的飞机被德军击落。他也曾听几位战友,说起被飞机坠落敌后被俘虏的故事,几次越狱几次被俘。《大幻影》这就是主要情节。
但是和所有的(我看过的)战争影片,有着类似情节的影片都不同。雷诺阿没有把交战双方对立起来描写(虽然他曾经是法国士兵)。在《大幻影》里,作为典狱长的德国军官与作为战俘的法国军官惺惺相惜;甚至普通的德军看守对普通的法军俘虏也可说关爱有加。所以电影里的所有人都以尊重对方为前提,执行自己的使命——法国军人要逃亡,而德国军人需要阻止他们逃亡——除此之外,双方并没有心理上的区别(也没有人是野兽)。
影片中法国军官自愿作为牺牲者,让两位士兵成功逃亡,而作为典狱长的德国军官竟然再三请求他放弃,之后才被迫开枪。在结尾处,德国士兵放下了端起的枪,其中一个说“算了,他们已经到瑞士了”。就在种种看似违和的剧情当中,雷诺阿却让人信服地拍出了人的高贵。人不应该是充满仇恨的,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
在《大幻影》中,士兵们在战场上为国家生死相搏,但是个人之间却没有仇恨。在这场战争中,甚至也没有信仰上的、政治上的、道德上的冲突。战争竟然如此荒谬,尤其是当双方的生活方式还是一致时。这是真正的反战电影,真正推崇平等和博爱的电影。
扮演德国军官是让·雷诺阿的偶像埃里克·冯·施特罗海姆(他之前拍出了影史名作《贪婪》,之后还会演出怀尔德的《日落大道》),扮演法国战俘的主角是雷诺阿发现的明星让·迦本。为了追求现实主义效果,雷诺阿甚至让·迦本穿上自己退役时带回来的空军制服。
影片背后另一种真实来自让·雷诺阿和他的德国朋友卡尔·科赫。这对朋友在战后回忆,在战争中他们的部队曾在同一地区对峙。而科赫所在的高射炮连对准的正是雷诺阿的飞行中队。这情形很像《朱尔与吉姆》中,两位主人公所担心的事。
由此,雷诺阿在自传中说,这也从侧面印证了自己的信念:这个世界是横向划分的,而不是纵向划分的。
怎么理解呢?雷诺阿在《大幻影》里拍得很清楚:军官永远赏识的是军官,因为他们都是贵族,而下等士兵只有同样是士兵的普通群众同情。阶层的观念比国界的观念更深的影响着人与人之间的平等。雷诺阿在这部主题复杂而丰富的“越狱电影”令人钦佩地指出了这一点。
也许我们可以继续延展开来:当阶层之间的矛盾无法被解决时,矛盾就将被转移到国界上去,而接着发生的就是全人类的悲剧。
为什么叫《大幻影》呢,安德烈·巴赞在他的名著《让·雷诺阿》中为我们提供了答案。它来自影片第一个剧本的结尾,“两位越狱者约好在巴黎马克西姆餐厅见面,庆祝和平后的第一个聚餐。但就在这个1918年的圣诞节,他们提前那么久定下的桌子却是空的。”——原因观众可想而知,因为他们其中一个飞行员和另一个犹太人并不属于一个阶层,尽管他们在牢狱中结下了如此深厚的友谊。
尽管雷诺阿取消了这个结尾,让电影停留在两位战俘越过边境的乐观时刻。但当观众如此此时想起,之前他们短暂停留在德国农庄时,曾发生的梦幻般的伤感爱情。平静安宁的普通生活是如此不真实。而所谓和平只是两场战争之间的“大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