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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241 M就是凶手,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弗里茨·朗的确让人感到恐惧,因为他了解我们为何恐惧。

《M就是凶手》 (1931)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241天


2017年7月31日星期一
片名:M就是凶手 M (1931),弗里茨·朗
南京,家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34周结束了。当雷诺阿的《艾琳娜和她的男人们》在一曲流浪剧团的歌声中结束。仿佛好时光一区不复回了。这样让人感到愉悦的导演和电影太难得了。有些导演和电影很伟大,但是你不会喜欢;有些导演和电影你即使也很喜欢,但是不见得让你看得开心。我最近才认真地梳理自己每周的计划,倒计时开始,意味着这个观影和写作的项目进入了“收官阶段”。我想尽可能去看,在预想当中应该出现的那些——电影史上著名的作品。下面一周就是“欧洲电影:战争前后的年代”,我选择了1931-1949之间的七部影片,都是那个年代留下来的著名作品(除了之前已经写过的:比如雷诺阿和布努埃尔)。大部分和战争有关(征兆和后遗症),有一两部跳脱了这个主题,但也属于那个年代。

《M就是凶手》拍摄的时间为1931年,在纳粹正式掌权前夕。显而易见,弗里茨·朗在影片中塑造了一个邪恶、病态、令人憎恨的德国社会。但是伟大的作品总是不止属于它的年代,而是在任何时期看,我们都还能清晰辨认出它对当下世界的回应。

《M就是凶手》(1931)|©️The Criterion Collection

弗里茨·朗的确让人感到恐惧,因为他了解我们为何恐惧。《M》至少反映了我们害怕的两种绝望:一个人对自我黑暗面的不可控制,以及一个群体对异类的无情碾压。

主人公的原型是杜塞尔多夫大学的变态杀手,在《M》公映前四周被公审处死,也正是这桩真实案件的掩护,朗才得以进入片场拍摄这部影片。而电影公司的制片主任一直担心,“凶手就在我们中间”,有影射国家社会德国工人党的嫌疑。影片表现出民主与法制在专政统治下的形同虚设或走向邪恶。

任何人看《M》的前六到七分钟,都会辨认得出这是一部充满恐怖和痛苦,同时又魅力非凡的好电影。起初是一群孩子之间的“点指兵兵”游戏。一个女孩指着玩伴们念念有词:“等,只需要等,过会儿那个可怕的人就要来找你,他会带着刀,他会把你切成碎片。”电影就从这个可怕的咒语开始了。

这是朗的第一部有声电影,许多片段还充满了默片气息,声音是后期加入的。但是,突兀的声音元素在前几分钟就让人心惊胆战:街上的汽车喇叭、时钟报时的声响等等……当然还有凶手吹起口哨声的时候。这是一段挪威作曲家格里格所写的《培尔·金特》组曲的主旋律,象征着凶手“完全沉浸在禽兽的心理漩涡之中”(这是吉尔伯特·阿尔代写《M》时的一段话:The Maelstrom of a Monster’s Mindset)。

《M就是凶手》(1931)|©️The Criterion Collection

这段口哨声听起来有一种不可抑制的轻快,它在电影里显得很恐怖,但是它有奇怪的感染力,每个人看完《M》,总会跟着哼上一段时间。

口哨声出现,凶手的影子也出现在电线杆上的悬赏令上。没过多久,又一个孩子就成了连环杀手的受害者。一组经典的蒙太奇表现了这场凶杀:空着的餐具、晾衣架层、螺旋状的楼梯,都呈现出噩梦一般的沉默和空洞。

电影的起初就是这样一桩诱骗和杀害儿童的连环杀人狂案件。但弗里茨·朗并不想把凶杀隐藏起来,而是从一开始就揭示了他是谁。朗想表现的是整座城市如何在恐慌之中陷入狂暴的气氛。警察开始扫荡。黑帮也集体动员起来,甚至组织了数目庞大的乞丐对孩子进行跟踪。于是我们看到了吓人的一幕:一个无辜的老人只是因为和孩子多说了两句话,而遭到了暴民的围攻。

在这种暴戾的气氛下,其实没有人会知道,什么时候将被贴上某种标签,而成为社会的消灭对象——就像这个凶手外套上可怕的“大写的M”字样的标记。

朗在摄影棚里搭建了动荡、阴暗的柏林,一座干净、工整、高效,同时也让人不寒而栗。我在电影里还发现了一个双立人刀具的橱窗:一个女孩的影子倒映在玻璃上,无辜的孩子和精致的刀具,被叠在一起。朗总是如此严谨和简练。而且我也非常喜爱早期电影里摄影机沉重而且必要的移动。就像短促有力的诗句。

凶手被黑帮围困的场景,每一遍看都会让人“感同身受”。杰夫·安德鲁说电影史上很少有导演在“漫长和著名的创作生涯中制造这么多被困的景象”,让我们感受到“命运本身的窒息”。同样,凶手被不再信任国家和法律的群众进行地下审判时,惊骇的独白也让人“感同身受”,电影并没有让我们同情恶魔,但似乎也会唤起因自我缺陷被诅咒的记忆而感到的痛苦。

《M就是凶手》 (1931)

这部电影让我永远不会忘记凶手的那张脸。电影史上有很多经典的反派,但罕见这样让人难以形容的一张脸。像个受足惊吓的、却让人憎恶和感到痛苦的小动物。这位叫做彼得·洛尔的演员是被布莱希特挖掘出来的。在1933年移民到了美国(弗里茨·朗也一样),此后他还出现在《卡萨布兰卡》、《马耳他之鹰》、以及希区柯克的《擒凶记》里,真是让人过目不忘的演员。同时,我读到有德国的评论家说,“地下审判”那场戏,非常像魏玛共和国晚期活跃在柏林舞台上的明星们集体谢幕。甚至还有人嘲笑说像“群众演员基金会的合影”。也许正是有这些戏剧演员(虽然我根本不认识他们),那个场景才在静默中显示出强烈的气场。电影总是通过一张一张面孔,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时代的记忆。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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