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246天
2017年8月5日星期六
片名:美女与野兽 La belle et la bête (1946),让·科克托
南京,家
1945年8月29号,星期三早晨7点,让·科克托被雷雨惊醒。当时《美女与野兽》刚刚开拍到第三天。科克托希望浓云被溶化,将他和他的剧组从无法呼吸的沉闷中解救出来。这位诗人在日记中想象“如果这是一个雷雨期,那么我们就好比正身处池塘之中。接着他感叹说:像电影这样昂贵的事业居然完全手一个气象表的摆布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啊。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的两百多天以来,我自己最大的收获,是将屯在家里、没怎么读过的导演的日记、传记、访谈、以及评论集都翻看了一遍。如果我们看到的经典影片是一座山峰,那么围绕这座山峰的自述和观察,我们能看见从山脚逐渐往上的草原、谷地、缓坡、断崖。这种阅读体验能把观众带到一段更为广阔和有趣的时光里面去。
让·科克托为自己《美女与野兽》写了一本厚厚的拍摄日记,纪录拍片期间的“命运之战”,和天气作战、和发电车作战、和弧光灯作战、和不听话的马和鹿作战。(这是战后的艰难时期,科克托在拍片时还不得不关注纽伦堡的审判)。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和自己的皮肤病作战。瘙痒和溃烂一直伴随着他的这次创作。让人感觉到他正在经历电影里“野兽”所经历的痛苦,他也感受着扮演“野兽”的演员让·马雷长时间化妆的痛苦。或许正是这几种痛苦真切地溶入电影,所以这出童话不再只是那么甜美的教化。
作为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科克托为“野兽”的宫殿,构思出了梦幻诡异的门厅与长廊。从墙壁中伸出的手臂握着烛台,一支一支依次在黑暗中点亮。白纱轻拂的灵性空间,“美女”身姿不动、衣摺宛然的场景。有一种自带激情的美。科克托说“我带回来的图像不可能是平淡的。好或者坏,没有中庸。我们带着激情工作。”
18世纪的勒布雷斯·波蒙夫人写了这部童话,颂扬爱和善良,教育贪婪和善妒的人。一位破产商人有三个女儿,小女儿招人喜爱,因为最小,人们就叫她“Belle”(漂亮孩子、美女),这个昵称在成长过程中被保留下来,被两个姐姐所嫉妒。这是童话的开始。科克托意识到:童话是一种风格。这种风格不能模仿,只能服从。所以我们看到那些稚趣、率直的画面,完全是从孩子的眼睛出发的。包括魔法世界所带来的神秘感,也闪烁着纯粹的光芒。
但是科克托改编了一件事:交代了“美女”有一位追求者,这位追求者英俊、不务正业、最后企图通过欺骗和暴力前去洗劫“野兽”的宝藏。当这位追求者被看守宝藏的女神狄亚娜一箭射死之时,“美女”正向水边奄奄一息的“野兽”表白。接着发生的事,可能会让所有读过童话的人吓一跳:“野兽”变成了“王子”没错——但这个“王子”(卸妆之后的“野兽”)不是别人演的,正是扮演追求者的让·马雷演的。这让“美女”感到困惑——“您有点像我的一位朋友。”
波蒙夫人的原著里这么形容“王子”:“比爱更美的王子”,可是在科克托的电影里,“王子”分明是原先那个她看不上的“坏男人”。也就是说“美女”最后同时得到了:好野兽、坏男人、和高贵的王子。有人感到困惑,难道“完美的人”是由这三部分组成的吗?这就是魔法世界才会发生的事吗?
我在科克托的日记和文章里分别读到他引用的两句话:
“没有爱情。只有爱情的证明。”出自法国诗人皮埃尔·勒韦迪。
“上帝照着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被上帝吸引——仿佛其他人都被魔鬼引诱——我用尽全力搂紧自己。”出自Potomak。
这两句不是被用来形容《美女与野兽》的。却也是它的注解:我们爱别人,也更自恋,我们的爱是由自己的想象所创造出来的艺术品。科克托曾在向布拉格观众介绍这部影片时说:“美女”在坏男人身上想象着善良的“野兽”,又在“野兽”那里找到了真爱。而“王子”则让奇遇终结——她回到了生活里,这是野兽、王子、坏男人都消失了,变成了一个丈夫,他们永远幸福得生活在一起……
野兽:您感到幸福吗?
美女:我想我会习惯的。
在最初,一朵玫瑰花让庸常的普通世界,变成了魔法世界。可是,当爱一说出口,我们知道魔法世界就要消失了,又要变回日常世界。所谓“完美的人”,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如果你愿意反过来想,也许是“美女”找到了一个会魔法的男人,从此日常生活变成了魔法世界。因为,童话在此及时结束了。
生活仍然只是生活而已。尽管如此,真正的魔法还是电影。真正的魔法世界,只属于电影现场。科克托的电影日记里,在开拍后的7天写道:
一旦米娜、娜娜、让、米歇尔、朱赛特(演员们)穿好衣服,化好妆,带着头饰漫步在花园之中(开场不久的场景),农场、家禽饲养地、窗子、门就一下子显现出它们在故事中的意义。而穿着现代服装的我们,则像是可笑的幽灵,无意间闯入了另一个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