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255天
2017年8月14日星期一
片名:天堂的孩子 Les enfants du paradis (1945),马塞尔·卡尔内
南京,家
大约在半年前,和友人聊起一个类似“欧洲史诗片”的话题,我们兴高采烈地罗列了一系列堪称伟大的作品,想把这个单元命名为“艺术大片”。其中包括:卡尔内的《天堂的孩子》、大卫·里恩的《阿拉伯的劳伦斯》、维斯康蒂的《豹》、塔尔科夫斯基的《安德烈·卢布廖夫》、库布里克的《巴里·林登》、贝托鲁奇的《一九零零》、伯格曼的《芬妮与亚历山大》(以及冈斯的《拿破仑》)。这些影片的物理挑战性在于它们的片长,无一例外都在3小时以上。所以拖延了半年,才终于下定决心看掉它。
我在朋友圈里张贴了这个星期的片单,附上了目前主流版本的片长(见文后),有人帮我计算了一下需要看1475分钟,也就是24.58小时。堪称“和电影生活在一起”这个项目开始以来最难的一周。(相应的,推送也可能会最晚。)
在资本和技术的帮助下,现在的电影已经越来越大了,想要实现以上这些影片的“史诗”规模不算高难度。但是这些经典的气质和情韵却极难复制和超越。提到“史诗”这个词,想起一周前看尼古拉斯·雷的《孤独地方》,一位自称影迷的衣帽间女孩对亨弗莱·鲍嘉扮演的编剧说,她最爱的就是“史诗片”。鲍嘉嘲讽式地反问,什么是“史诗片”。那个女孩说“就是时间特别长、故事特别多”的电影。
我所看的本单元第一部《天堂的孩子》,时间虽然长,但故事并不多。我们在三个多小时只能看到一家剧院的演出、以及一个女人与四个男人的爱情故事。但如今人们普遍认为,这是法国电影“黄金时代”的挽歌,诗意现实主义的巅峰之作。
马塞尔·卡尔内在尼斯的摄影棚里搭建了19世纪巴黎的世俗胜地“犯罪大道”,这里的法纳姆布鲁斯剧院是法国流行轻歌剧的发源地。3000多平米的面积,50多座建筑立面,2000多名群众演员。影片开场的横移镜头,将我们引入热闹非凡的巴黎市井,杂技演员、窃贼盗匪、骗子、乞丐、脱衣舞娘,鱼龙混杂。其生动而梦幻的程度,足以让我们难以置信这是在纳粹被占领时的维希政权下拍摄的。
据卡尔内回忆,当他和编剧普雷维尔(他们合作了《雾码头》、《天色破晓》,参见day244 )想要拍摄一部以哑剧大师德布劳为原型的浪漫巨制时,他找到了关于当时剧院的参考书,曾将剧场二楼距离舞台最远(也就是最差)的座位称为“天堂座位”,票价最为便宜,观众往往挤做一团,拼命喝彩。卡尔内曾说,坐在“天堂座位”上的孩子们,就像那些过世的人,也就像那些扮演角色的演员们。
而当我看完全片之后,觉得所谓“天堂的孩子”,其实就是人间受到爱情锤炼的凡夫俗子。马塞尔·卡尔内是真正把爱情当做伟大的艺术来看待的导演。当鸿篇巨制的电影是奢侈品的年代,他竟然在其间只讲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爱情故事——但非常贴切的是,真爱本身就是生活的奢侈品。
迷人又放荡的舞娘嘉兰西,一个又一个地邂逅了三个男人:具有诗意的黑道头目拉斯内尔;即将成为舞台名角的弗雷德里克·勒梅特;以及多愁善感的哑剧演员巴普提斯特(德布劳)。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嘉兰西,而嘉兰西也以不同的方式爱着这三个人。也许出于情感的贪婪,也许出于生活的务实,也许出于肉体的需要——更也许兼而有之。她似乎是所有人的灵感,也正是如此她注定无法驻留爱。最终出于自我保护,嘉兰西投入了第四个男人——伯爵的怀抱。
关于戏剧的电影,最动人的戏永远是舞台与现实的对照,真实与虚构的对照,喜剧与悲情的对照。忽然所有的界限瞬间消失,爱情能让台上的人忘了自己是个演员,忘了自己是他者,把自己打回原型。爱到深处,无非就要假戏真做,甚至在演哑剧的舞台上失声叫出爱人的姓名(电影中最让人神伤的一幕)。
《天堂的孩子》也许是最能准确形容“人生如戏”的电影。生活与戏剧不断互相转换,层层叠叠,难辨难分。熟悉法国文学的人,也许还能从精彩的次要人物中找到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时期的浪漫小说的影子。这部巴洛克式的电影或许并没有特吕弗所抨击的“在幻想中展现大无畏的爱国精神”,或许真的只是一部“逃避性的电影”。我比较认同达德里·安德鲁的论点,他称这部电影在“壮丽的自我展现中印证了想象战胜失落、艺术战胜政治”。
马塞尔·卡尔内的这部杰作之所以不朽,是他展示了“史诗巨作”当中应有尽有的细节和情感。几乎所有同类作品,如果不是同时具有超强的想象力和写实感,都会陷入大型的空洞和超长的无聊之中。而当我看到《天堂的孩子》的终场(也就是三小时之后),眼见两个爱人宿命般地分离,被人潮淹没,充溢的情感就像入海的江水般,随着“犯罪大道”上的拥挤人群奔流。这是看爱情电影的人最难脱身的境地——入了戏。
第38周“艺术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