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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14 暮雪,以及鸡鸣寺和小津安二郎墓碑上的无

“大雪纷飞白茫茫,但愿把它披身上,倘若今宵我死亡。”

《东京暮色》剧照 | 来自网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4天


2016年12月16日 星期五
片名:东京暮色 导演:小津安二郎
南京,家

在冬天,很多北方人到南方来就非常地不适应,温度似乎并不低,但是湿冷刺骨。冬天最黯淡的时光,就是傍晚日头落下的时候,暮气升起,寒气渗透到室内,心情也会低落很多。这时候看小津安二郎的《东京暮色》简直有一种加速绝望的感受。

《东京暮色》海报 | 来自网络

这是小津最后一部黑白片,我还是第一次看,原因也许是它通常被归为“不成功”或“较为无名”的一部,总之人们并不常谈到它。电影全片都是暮气沉沉,从人物、场景到剧情可说全无生气。并且罕见地下起雪来。

莲实重彦称小津是“白昼和晴天的导演”。并不是说小津的电影里完全没有雨和雪,但确实很少,他的画面基本有一种明晃晃的干净。小津的片名爱用季节,《早春》、《晚春》、《麦秋》、《秋日和》、《早川家之秋》,但并没有明显的季节性。季节仿佛对于小津而言只是一种时间恒常的流逝而已。确实如莲实所言,我们很难想象黑泽明的电影里没有雨,沟口健二的电影里没有雾,但小津的电影里却可以什么都没有。

小津拍的就是生活的恒常,他反复再三地过滤掉一切戏剧性和诗性,而电影中的戏剧性和诗性最惯常的手法就是来自天气。我觉得这也许是小津总是选择晴天的缘故。而《浮草》中的大雨、《东京暮色》中的暮雪,大概就来自小津放弃克制、最真情流露的时刻吧。

《东京暮色》仍是讲一个家的离散,但并非在一团和气或自我牺牲下的离散,而是充满恨意和自私的一个悲剧。笠智众仍然是一位无动于衷的父亲;而原节子扮演已经嫁人的女儿——像是《晚春》或《麦秋》的续集——然而婚姻不幸,带着女儿搬回家中;家里还有一位正值婚期的小女儿,却未婚先孕,最后死于非命。母亲在家中的缺席(但并未死亡),是这出悲剧的根源。

这个悲剧的根源仔细推敲是来自战争时期,“父亲在汉城时”,母亲在艰难中抛下女儿们跟另一个男人私奔了。

《东京暮色》剧照 | 来自网络

关于“小津与战争”这个话题,周一开始的“小津的四季”观影以来,陆续有一些朋友留言说起。有的朋友读到小津在侵华战争中的“战地来信”深感困惑,也有说想要知道小津在侵华战争中的思想和行动,不然无法面对小津的作品。这让我想起自己首次知道“小津军曹作为后勤部队曾在大屠杀之后驻扎在南京”时的震惊和茫然。

对于观众来说,作者的接受史和作品的接受史的先后是偶然的。比如小津,我们那代影迷很多人在观看小津大量作品之前,首先接受的是“小津的神话”:一位伟大的东方导演,视点永远低至榻榻米,总是拍嫁女儿的事;六十岁死在出生那天,以及去世当日做俳句“大雪纷飞白茫茫,但愿把它披身上,倘若今宵我死亡”

而这个神话的核心,就是小津墓碑上的“无”字(别无姓名、生死日期)。——将作品和作者的生命观完美的合一。

直到09年广西师大出版社的《小津安二郎周游》一书,作者田中真澄通过书信、报道、同时代人的回忆,仔细梳理了小津在战时的情况,我才了解到这个“无”字的来源,其实就是浩劫之后的南京,而且出自我时常看见的鸡鸣寺。

田中真澄在全书的最后写:

在圆觉寺的小津墓碑上,刻着当时身为道长的朝比奈宗源所书写的一个“无”字。当然,这是小津去世后的事情了,并不是他所选择的字。我听说,朝比奈曾问写什么字好,小津的家人经过商量之后决定用这个“无”字。1938年夏天,他出征到中国内地时,曾得到南京古鸡鸣寺主持的一幅字,他把这幅字送给了因缘好友。那个字就是一个“无”。人们想起这个往事,推测这可能是死者喜爱的一个字,于是就刻在了墓碑上。

“小津安二郎神话”从此就拉开了序幕。

小津墓(拍摄者 感恩而死)

这个“无”字的具体来历,在这本书中引用了小津安二郎写给前辈沟口健二的信:

现在所居住的宿舍的后山有一个(古)鸡鸣寺。雨过晴天时常常爬上寺院。长满青苔的石板上面是绿叶形成的隧道,穿过这个隧道,上面就是寺院了,东边是(紫金)山,爬过城墙,有一个湖(玄武湖),湖上满是青莲,通过隐隐的草木叶子,可以一览(南京)城镇。这个寺院是梁武帝时皇帝敕令所建,已有一千两三百年的历史了。弘法大师空海曾经游览过这个寺院,非常著名。如今非常荒凉,寂寥得很。我请这里的主持二空写了个字。我并不认为字写得很好,然而寺印却非常不错……

据作者说这个“无”字不止给沟口一个人寄去。

当时接到征兵入伍令,来到中国战场的演艺界人士不止小津一人。他的好友大导演山中贞雄,在其名作《人情纸风船》公映当日接到了入伍令,双手发抖,烟不能点。次年山中因病死于战场,对小津打击甚大,从报纸上得知此事后沉默了好几天。

鸡鸣寺院墙上的“无”(拍摄者 卫西谛)

我无力仔细研究对比小津作品战前与战后的区别,但战后的这批作品中,无疑死亡气息的颓废氛围总是笼罩着他的电影。

他在南昌战场上也许想起了山中贞雄之死。在一篇《怀念跳蚤》的文章中说:
“想喝水。想喝自来水。如果现在中弹身亡,装在骨灰盒里送回东京时,要好好地在上面浇一浇自来水。”

这种在战场上绝望,以及渴望解脱的心情,在看《东京暮色》时,我觉得就写在笠智众这个从战场上归来的父亲的脸上。

我时常登临小津所说的地方,此地叫“台城”,是明代城墙的一座城门,从前是免费的,近几年才成了景点。许多电影在这里取过景,比如娄烨的《春风沉醉的夜晚》。人们在这里可以一眼望见南京的六朝风貌,东眺紫金山,下览玄武湖,而毗邻城墙的就是小津曾到过的鸡鸣寺了。如今寺旁街道的两侧也植满了樱花,是春天一景。

有外地前来游玩的友人,我就带着爬上城墙,都会聊起小津墓碑上的“无”、小津的神话,说就是源自战时浩劫之后的鸡鸣寺。当然,心情复杂,有无常之感。有时候所携的友人并不知道小津是谁,唔唔两声。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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