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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261 今天竟然看哭了

Andrei Tarkovsky and Nikolai Burlyayev on the set of Andrei Rublev (1966)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261天


2017年8月20日星期日
片名:安德烈·卢布廖夫 Andrei Rublev (1966),塔科夫斯基
南京,家

今天竟然看哭了。想起来,塔科夫斯基从未如此感动过自己。

原本用《安德烈·卢布廖夫》作为欧洲“艺术大片”的收尾,是因为预感到看起来会很“艰难”。之前所看的其它六部长篇巨制,无论在剧情上还是视觉上还是充满了通俗意义上的快感的,换句话说不会觉着沉闷。把塔尔科夫斯基的作品和这些影片放在一起,实在太不一样了。

很久以前,陆续看过全部“老塔”的电影——一共七部半(半部算是他的短片《小提琴与压路机》),他的学生作业《杀人者》(根据海明威的小说改编)也看过。总的来说,他对艺术的信仰曾经让我感到距离高远。

后来读到他的日记(《时光中的时光》,周成林译),才使他亲近了点:他悉心计算购买家具的花费,25块运费也不疏漏;喉咙疼痛,就会担心是流感;有一次喝醉了,把胡子剃掉,早上醒来发现所有证件都是留胡子的,懊恼不已;经常会记录某某来电话,夸他的《镜子》是天才之作;有时也会写,看了谁谁的片子,真烂。总之是个可爱的人,只是不太会自嘲。但大部分时候,他都在为自己的下一部作品而发愁和焦虑。电影就是他的生命,这是毫无疑问的。

《安德烈·卢布廖夫》(1966)

安德烈·卢布廖夫是俄国伟大的圣像画家,生卒约在1360年到1430年之间,他的生平材料极少,不可能构成一部常规的传记片。所以,电影里的卢布廖夫是塔科夫斯基创造出来的艺术家形象。塔科夫斯基把影片分割成8个故事,每个故事有标题、有年代,时间从1400年-1423年。但故事与故事之间并不连续。代表着卢布廖夫所遭遇的一切,这是塔氏心中伟大的艺术家应该遭遇的一切:苦难和诱惑、雄心和放弃、罪恶和忏悔、绝望和新生。

在这8个故事之前,电影的开场是一个农夫登上了一只简陋的热气球。这个1400年的飞行器,由杂色的羊皮和牛皮缝缀起来。升空的场面非常古怪,有一群人赶过来,想把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揪下来,这时拉住热气球的绳索被割断。那位农夫飞了起来。他从空中俯视大地,摄影机让我们迎向教堂、河水、羊群,然后这些景象又悠然飘走。最终气球坠落,我们也跟着扑向大地。整个段落的场景充满15世纪生活的真实感,长镜头展现出非凡的诗意,还有就是摄影机的视角冉冉升起时带来的彷如神迹。

《安德烈·卢布廖夫》(1966)

即便我重温它的时候,刚飞回南京从机场到家,视觉还残留着在云端俯视大地的残余影像,《卢布廖夫》的场景依然让人感动。因为它给予我的不是一个现代旅行者的、而是一个古代飞行家的视觉经验。我感受到的是一个想要脱离人群、想要俯览世界的自由者的狂热,他哪怕献出生命也想要满足自己内心的冲动和渴望。

这个片段和卢布廖夫的事迹毫无关联,这个农夫也不知是谁,但是给接下去的电影荡开了大片空间。接下去的每一个故事都沾染上一种神奇的气氛,无论是忧郁的、残暴的、狂欢的。

我是看到最后一个故事《铸钟,1423》的结束而看哭的。这个故事看起来和安德烈·卢布廖夫已经没有故事,这位修士画师目睹了残酷的战争,也在战争中杀死了别人,于是立下沉默之誓,十多年不再说话,同时他也不再绘画。

《安德烈·卢布廖夫》(1966)

大公派人寻找铸钟师,战争和瘟疫带走了村庄里所有懂得这行的人。只有一位铸钟师的儿子波利斯卡说,父亲临死前告诉了他铸钟的秘密。于是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得到了这个差事——扮演波利斯卡的是曾经扮演“伊万的童年”的尼古拉·布尔里亚耶夫。

波利斯卡对铸钟充满了激情、理想和虔诚。他亲手挖下地基,手下的工匠说我们不是来干挖土的活儿的。他四处寻找适合钟模的粘土,而别人说这里或那里的土差不多时,他只相信自己的手。铸钟的工程场面越来越大,所有人都对这个少年将信将疑。没有人知道这口大钟能否铸成,甚至波利斯卡也不知道这口大钟铸成之后会不会响。大公引领各国宾客参加庆典,大主教为新钟祝圣,在无数群众围观之下——钟终于被敲响了。人们都松了一口气,为之欢呼起来,只有波利斯卡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他说:父亲其实到死也没有告诉过他铸钟的秘密。

《安德烈·卢布廖夫》(1966)

沉默了十多年的卢布廖夫抱住了波利斯卡,忽然对他开口说话:“让我们一起干吧。你铸你的钟,我画我的像,这将会给人们送去多少欢乐啊!”真是令人感动啊,塔科夫斯基唤起的没有悲伤、也不算喜悦,而是一种净化。就像这个瘦弱的孩子,重新唤醒了伟大的卢布廖夫对艺术的激情。艺术就是天赋。天赋就是命运给予一个人的职责。就像波利斯卡铸钟,并不为财富和名望,只为了能让这件事成。而只有如此才能让艺术带给人间巨大的和谐。

在二十年后(1986年)塔科夫斯基接受法国记者罗朗丝·科塞的采访时说:

创作是人的一种本能,人类存在了多久,创作的欲望就存在了多久;从人类认识到自己是人开始,他就想要着创作些什么。正是从这方面来看,人类和创世主之间有某种联系。什么是创作?艺术有什么用处?这些问题的答案可以用一句话来表达:“艺术是一种祈祷。”

《安德烈·卢布廖夫》也是一种祈祷(这种祈祷当然不是故事完成的,是塔科夫斯基充满神性诗意的镜头完成的)。当你听见了,它就会存在你的身体,让你为之深深感动。

《安德烈·卢布廖夫》(1966)

|推荐一条很好的字幕“圆首的秘书重译中字”,对应视频文件是
“Andrey.Rublyov.1966.BluRay.1080p.DTS.x264-CHD”,
大家可以据此自行百度和迅雷。
经常有人问我如何寻找资源,我个人都是使用这种笨办法。

第38周 “艺术大片”

  • 8月14日(周一)天堂的孩子 Les enfants du paradis (1945),马塞尔·卡尔内
  • 8月15日(周二)巴里·林登 Barry Lyndon (1975),斯坦利·库布里克
  • 8月16日(周三)一九零零 Novecento (1976),贝纳尔多·贝托鲁奇
  • 8月17日(周四)芬妮与亚历山大 Fanny och Alexander (1982),英格玛·伯格曼
  • 8月18日(周五)豹 Il gattopardo (1963),卢基诺·维斯康蒂
  • 8月19日(周六)阿拉伯的劳伦斯 Lawrence of Arabia (1962),大卫·里恩
  • 8月20日(周日)安德烈·卢布廖夫 (1966),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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