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ies: Column | 专栏

Day 262 火山边缘的“我爱你”

火山边缘之恋 Stromboli(1950),罗西里尼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262天


2017年8月21日星期一
片名:火山边缘之恋 Stromboli(1950),罗西里尼
南京,家

我第一次看到罗西里尼与英格丽·褒曼合作的《火山边缘之恋》,是在前年的上海电影节上,当我从电影院出来,重新走在阳光下时,内心感到极为震撼。这种震撼来自于罗西里尼电影本身的激烈和坚定。对平凡生活的抗拒、对自我实现的追求,以及这条道路上的苦难和困惑,让我产生巨大的共鸣。

亲爱的罗西里尼先生:

我看了您的电影作品《罗马,不设防的城市》以及《战火》,实在喜欢。我的英语十分流利,德语也还未生疏,法语沟通有些磕绊,意大利语则只会说“我爱你”,如果您需要这样一位瑞典女演员,我已经准备好与您一起拍电影了。

英格丽·褒曼

重温完影片,我又读了一遍他们俩最初的通信。《火山边缘之恋》本身也象征着罗西里尼和褒曼当时的处境。信是褒曼在1947年写给罗西里尼的。这封信几经辗转,由罗马的密涅瓦电影公司转交给导演,还差点被当成垃圾付之一炬。等到罗西尼里收到这封信时,已经是1948年,而当天正是他的生日:5月8日。

罗西里尼立即回了电报,随后又写了长信,向这位好莱坞巨星叙述他构思的新作来源。他路过罗马北边一块铁丝网围住的田野,发现有一些来自东欧各地的女子,“像草地上温顺的绵羊般转悠”。最后一位孤独秀美的立陶宛女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隔着铁丝网,她抓住他的手,“就好像沉船落水者紧紧抱着一块浮板”。守卫气势汹汹地赶来。之后,罗西里尼听说那个女人已经不在营地了,和一个士兵结了婚,回对方的家乡去了。那个士兵是斯特隆博利岛上的人。

火山边缘之恋 Stromboli(1950),罗西里尼

罗西里尼在信里向褒曼描绘,他想象的那位立陶宛女人在岛上的生活,这些基本都在之后的《火山边缘之恋》中呈现出来。这个女人虽然屡遭磨难,但她是开化过的女人,想要一种更适应自己的“生活”。而她的男人像个孩子,出生和成长在一座荒岛上,然后出去当兵,再回到岛上,他只有依顺祖辈的方式、随着本能去努力“生存”。但他的“生存”和她的“生活”之间隔着一条文明的鸿沟。

罗西里尼对褒曼说“如果你能在我身边,我就能赋予这个角色以生命,能营造磨难过后最终找到心灵平静、不受任何私心杂念束缚的人的形象。使生命更简单,更接近造物之初,是人类唯一能获得的真正快乐”。

褒曼真的来了,舍弃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她和那位立陶宛女人一样,来到这座地中海小岛上。当她扮演的角色来到岛上,才发现这座火山是活的,随时会喷发。在这个火山边缘的小岛上,她无法接受这里的荒蛮,渔民们也无法接受她。当她再也无法忍受回到火焰和灰烬之间继续生活,她带着身孕徒步翻越火山想要逃离海岛。她扑倒在地期待奇迹,想让上帝为她降临平静。她仰望夜空,繁星闪烁。她感受到一种神奇和美。电影在她向上帝的呼喊中结束:上帝,让我充满力量、理解和勇气吧!——她的呼唤就像贝多芬交响乐中的最后一个重音。

《火山边缘之恋》里的英格丽·褒曼

罗西里尼说:“一瞬间,她明白了支配人类生活的永恒真理之价值;她明白了一无所有的人所具备的强大力量,这是一种保证完全自由的非凡实力。事实上,她成为了另一个圣方济各。她心中涌出强烈的喜悦——活着的巨大喜悦”。这个结尾异常激动人心。经过半个多世纪,作为与这部影片相遇的观众,我仍然真切地感受到这种“活着的巨大喜悦。”我不得不说,罗西里尼也让我充满了理解和勇气。

罗西里尼在构思这部电影时,本意是请他的女友安娜·马格纳尼来演(《罗马,不设防的城市》、《罗马妈妈》、《黄金马车》的主演)。马格纳尼出身贫民窟,气质强悍而质朴。如果她来演,《火山边缘之恋》将是根本不是这部电影,从主题到情节将完全不一样。而褒曼呢,一个外来者,一个意大利语只会说“我爱你”的外来者,“一个有艺术气质的小资女人”。多么合适。就像安德烈·巴赞说过的“谁能够对英格丽·褒曼动人心弦的精神气质无动于衷?。”

《火山边缘之恋》里的英格丽·褒曼

褒曼饰演的角色卡琳,在岛上和落后的文化、保守的习俗、枯燥恶劣的生存环境做斗争。在现实中,她在美国也已经成为舆论谴责的众矢之的,参议院的议员甚至说她具有“来自邪恶的强大影响力”。在还未与丈夫解除婚约时,褒曼就怀上了罗西里尼的孩子,而罗西尼里毫不迟疑地将这一情节放入了电影里。

以纪录片形式拍下的“金枪鱼捕杀”时的血腥镜头、以及真正的火山爆发时的天谴场景,呼应着英格丽·褒曼心中惶恐的呐喊。对存在的深切不安,让她产生了为个体、也为人类(她怀有身孕)对命运进行反抗的信念。《火山边缘之恋》里的激情和坚定——就像血水染红的海面、黑灰覆盖着大地那样——真实。那些不是布景,那些都是纯粹真实地记录。

《火山边缘之恋》的结尾,也让我想起侯麦的《绿光》来。《电影手册》的影评人评论侯麦的这部杰作时,曾说侯麦回到了罗西里尼的“火山边缘”——1954年罗西里尼曾对于“影评人侯麦”说:“我知道要想达到目的的期待是多么重要,于是我不描写目的地,却描写期待,然后我骤然收尾。”《绿光》的结尾斯蒂芬妮看见绿光之后的呼喊,被认为是对《火山边缘之恋》结尾褒曼向上帝呼喊的呼应。

罗西里尼与褒曼在《火山边缘之恋》拍摄现场

|本文中引用罗西里尼与褒曼的通信,参见迷影网网页(译者:鱼不瓜)

第38周 意大利之旅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Recent Posts

在她的时间中:香特尔·阿克曼(CHANTAL AKERMAN)访谈

在我这里,你会看到时间流逝。并…

4 周 ago

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一个摄影记者

斯坦利·库布里克不断制作出一部…

1 月 ago

艰难的归途:阿克曼的影像之旅与情感探索

“当别人用我的名字和姓氏谈论我…

1 月 ago

《让娜·迪尔曼》,世界上最好的电影

这个令人惊讶且备受争议的评选激…

1 月 ago

从《学徒》里找到特朗普成功的秘诀

影片的结尾旨在显示,到1980…

1 月 a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