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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264 那个苍老的小女孩让所有人都哭过

尽管我不是教徒,也不懂“恩赦”与“救赎”的真意,但最终让你哭出来的,的的确确是因为一种被纯善所开启的怜悯。

Federico Fellini and Giulietta Masina on the set of La Strada, 1954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264天


2017年8月23日星期三
片名:大路 La strada (1954),费里尼
南京,家

看费里尼的《大路》就是准备要哭的。二十年来看过好几遍,可以说屡试不爽。那种感动像是潮水一样永恒。就像哀悼天使的陨落、或者目睹纯真的死亡。真正的感动也都是很复杂的、纠缠不清的能量,甚至在悲伤、哀愁中还会夹杂着喜悦。或者我从前笔记里写过:“没有什么比目睹一个粗暴野蛮、只有兽性的人在爱的启示下,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人性来得更震撼的了。”

关于《大路》我做过简短的笔记:

费里尼曾称《大路》是“我的电影的总揽”,认为这部作品具有诗意超现实主义的评论家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罗列了其中的意象,诸如:马,棕发,嫉妒,婚宴,歌声,小丑,圣母像仪式,翅膀,大海,修女,风……当然还有马戏团。它们几乎反复出现在费里尼作品中。

人们对《大路》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读解。文学家看到了自《奥德赛》以后的“自我追寻”的主题;社会学家看到了现代社会“零沟通”的隐喻;幻想家看到了《美女与野兽》类的永恒而诗意的童话;太太小姐们看到了一个不幸女人悲惨遭遇的通俗剧;当然更多人看到了一宗圣方济涵义的救赎之旅——因此影片上映时受到了教会的赞美与左派的挞伐。

而费里尼只是说,《大路》谈的是人的孤寂,以及孤寂感如何在两人紧密结合后消失不见了,在表面上看最不可能结合的男女,却在灵魂深处发现了这样的关系。

大路 La strada (1954),费里尼

以上其实都只是理性的认知。重看《大路》就放开这些,更仔细地去看朱丽叶塔·玛西娜的演出。奇妙的是,我这样熟悉影片,每次见到朱丽叶塔扮演的吉索米娜,那样亲切,却又像是第一次见到。精灵一样的笑容、孩子一样的哭泣、小丑一样的表情,朱丽叶塔的各种举止和神情在疯癫古怪中蕴含着圣洁。这种圣洁让人每次看到她时,宛若她是新生,第一次来到这个人间。

吉索米娜看起来低能弱智,被表演“铁胸断钢链”讨生活的莽汉赞巴诺买去做了妻子兼助手。跟随赞巴诺浪迹天涯时,受尽各种折磨和侮辱,她觉得自己是没用的人。另一位名为“傻瓜”的艺人却说,每个人都像一块碎石。“我不知道这块碎石有什么用,但它必然有用。如果它没有用的话,天底下所有东西就都没有用了。”正是这句话开启了吉索米娜,让她觉得有使命照顾和爱赞巴诺。

朱丽叶塔·马西纳 Giulietta Masina

费里尼承认妻子朱丽叶塔是《大路》的灵感来源。他说拍这部电影,“是因为我爱上了那个有点疯癫、又有点不可侵犯的苍老的小女孩,那个夹杂不清、可笑、难看、有极其温柔,我取名叫吉索米娜的小丑”。

吉索米娜,或者说朱丽叶塔最动人的时刻,就是她走过一颗孤独的树,就模仿它的枝桠;披着破旧的斗篷,学习小鸟的姿势;看看天空,就知道什么时候下雨;还有被关在阁楼上沉默的畸形儿,只有她懂得对方的苦痛和寂寞。这是她天生的。她带着无垢的善良。她身上又有一种乡愁,仿佛想起人类道德尚未形成之前的故土。

尼诺·罗塔的音乐真是妙到毫颠

当鲁莽暴怒的赞巴诺失手打死了智慧的艺人“傻瓜”后,吉索米娜失心成疯,而被赞巴诺抛弃在路边。影片的末尾是几年后,赞巴诺来到一座海边小镇卖艺,听见了吉索米娜常常吹奏的小号旋律,原来是一个洗衣女在吟唱,那旋律如影随形。上前去问她从哪里学来,说是从一个痴傻的女子那里,人早就死掉了。赞巴诺无言地走开。当晚在醉酒之后,他独自走到海边,扑倒在沙滩上失声痛哭。“怀着如同野兽被吓坏了的恐惧,凝视天空的这一会儿,这是他第一次仰望苍穹”(原剧本)。这也是他第一次抒发属于人的情感。

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从赞巴诺的蜷曲着的身体逐渐离开,越来越远。仿佛带走了他自私、野蛮、堕落的兽性。我从许多大师的电影里,看见过属于他们自己的上帝:塔尔科夫斯基、伯格曼、希区柯克、基斯洛夫斯基、罗西里尼……他们的上帝有些高远、有些神秘、有些锐利、有些沉默,而由朱丽叶塔的费里尼电影中,他的上帝能让你看见爱。当赞巴诺的身躯越来越小,就如同上帝垂怜世上所有有罪的人。

尽管我不是教徒,也不懂“恩赦”与“救赎”的真意,但最终让你哭出来的,的的确确是因为一种被纯善所开启的怜悯。

第38周 意大利之旅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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