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267天
2017年8月26日星期六
片名:罗马妈妈 Mamma Roma (1962),帕索里尼
南京,家
《罗马妈妈》是帕索里尼的一曲无产阶级游民悲歌。安娜·玛尼亚妮扮演一位罗马妓女。如今开始在城里的集市上做着蔬果的买卖,在市郊的新公寓里有了安身之处,于是将16岁的儿子埃托雷从乡下接到身边。而埃托雷开始在街道上成长,结交狐朋狗友,将妈妈的唱片卖去换钱给年轻妓女。妈妈不惜用“仙人跳”的手段,为儿子找到一份体面的餐厅服务生工作。但好景不长,从前的皮条客重新上门威胁妈妈重操旧业。埃托雷在医院偷窃而被关牢狱,在“妈妈,他们为什么这么对我”的呼唤声中死去。而妈妈推开公寓的窗户,郊外的楼房就像是底层人的坟墓。
在为费里尼联合编剧了《甜蜜的生活》和《卡比利亚之夜》之后,帕索里尼也拍出了自己的“罗马妓女”的故事。这时他还在致敬、同化、力图改造已经死亡的“新现实主义”。后来,大家都知道他逐渐转向了神话和传奇。在“生命三部曲”(十日谈、坎特伯雷、一千零一夜)之后,他拍了改编自萨德侯爵的《索多玛120天》。这部电影成了帕索里尼生命的终点。但这部电影也正是我知道帕索里尼的起点。
后来回头来看《罗马妈妈》,洗去对帕索里尼长期留下的神秘和猎奇的印象。这部朴素和诗意的作品带着强烈的情感。帕索里尼通过埃托雷之死,强调“死亡决定着生活”的理念。他在一次访谈中说,死亡就是蒙太奇:“只要我们活着,生命就没有意义,或者说意义都是暧昧、悬而未决的……死亡是最高程度的史诗与神话。”帕索里尼谈起自己对神圣、对伟大事迹的偏好,说这些东西都需要通过死亡才能完全释放。这些话曾经让我印象深刻。
帕索里尼的死似乎也印证了自己的这些话。
“1975年11月2日在(罗马郊外)Ostia海滩的荒凉处发现了帕索里尼被残忍殴打和用车碾压过的尸体,一个17岁的男妓被认定为凶手被捕。1993年,《亲爱的日记》里意大利又一位左派导演、机车骑士南尼·莫瑞蒂骑着Vespa,穿过罗马的大街小巷,来到这里缅怀他。2011年7月8日,我从罗马市中心坐车,辗转两个小时来这里,看见了一片荒芜。”
这是我几年前一篇游记的开头。我看《罗马妈妈》时,想起了那一小段旅行。非要在旅途中花费大半天时光,去找寻一个我当时并不了解的人——一位导演、诗人、前共产党员、同性恋者——的死亡,有些不可思议。重看《罗马妈妈》,才发现其中的罗马,其实正是我亲眼看见的地方。处于崭新与荒芜交界的区域,无产阶级梦想成为小资产阶级的地方。一批不知道年代的遗迹,穿越历史和战争,保存在新建成的楼房周围,使得这片区域像个古老的外星球。罗马妈妈的儿子埃托雷就在这里无所事事、玩耍、做爱、走向死亡。
我对《罗马妈妈》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剧情,而是安娜·玛尼亚妮的张扬的悲伤,还有这座真正残破的、偏远、陌生的罗马。
下面的文字,不是电影随笔,而是旅行日记,详细记录了我当时寻访帕索里尼遇难地的经历和心情。
事先在网路上问好了从罗马城内去海滩的途径,在那个闷热的午后出发,乘M线地铁转U线火车。U线列车的车厢又脏又热,车越开越荒,穿戴整齐的乘客逐渐下车,换成一些面无表情的劳工阶层和无业者。车厢里的气氛逐渐发生微妙地变化,空气里浮游出来的冷淡与不安,倒和造访死于非命的目的地的心情不谋而合。
这条铁路即将结束,车窗外面的景象开始慢慢出现海边的迹象,然后才发现最后几站的名字都和Ostia有点关联,于是抱着随便走走的心态胡乱在某站下了车。走出车站才发现这里并不是什么海滩,而是一个小镇,在街道上走了一刻钟,就已经被太阳晒得又渴又饿,在一家和善的小店里点了一杯咖啡和一盘帕斯塔。心情不再那么紧绷,心里打定主意如果找不到真正的海滩也无所谓,这才重新乘上了向前去的火车。
又坐了两站跳下站台,似乎就能闻到海的味道。出了站台直接就是一片空旷的荒地。路的这边——是廉价楼房、荒凉的停车场,空地上生长着低矮丑陋的植物,它们被铁丝网包围着,一辆无人理会的房车孤零零地停在空地上,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到过远方了;隔着一条高速路,路的那边——是日光浴、沙滩排球、悠闲的人们正在海中玩耍,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可以想象隔着一条高速路,其实是隔着两个阶级。
路的这边,那种出人意料的荒芜感,符合我对“帕索里尼遇害地”的想象。虽然Ostia海滩延绵不绝,那天早上前去买菜的妇女发现帕索里尼尸体的地方无从找到,可是我在心里好像已经找到了那个实在的地方——尽管不是在夜晚、而是在烈日下,但是这种凄厉的景象,让我有一种“确认”的满足感。
走在Ostia海滩的四周,因为没有什么大树遮阴,道路被一直曝晒,连脚踩上去几乎都是热的。但是,我却为眼前凄惶的风景所吸引,仔细观看着歪斜的路牌、潦倒的楼房、古怪而多刺的植物。相比之下,海滩上晒着太阳的本地度假者,那种悠闲的时光,反而显得没有生命力。
我并不准备在这里多逗留,对着没人愿意搭理的地方拍了几张照片,准备离开海滩。正在这个时候,一对年轻情侣走入海滩,坐下来看海。他们背对着我,站在路边隔着栏杆俯视他们的背后,年轻的肉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忽然有种感动。这很不帕索里尼,对吗?我不知道。
总之,去过Ostia海滩之后,在心里好像去掉了一个时空坐标系里的点——帕索里尼遇害地——那个曾经在心里想象过的阴暗之地,变成了一张曝了光的照片。照片仍在,但景象消失了。想象界的海滩变成了实地。
过了些时候回到中国,我把当天在海滩上拍摄的照片冲洗出来,看到那对少男少女的背影出现在相纸上,觉得就像腐烂的土地上,忽然开出一朵花来。
第38周 意大利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