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名导蔡明亮日前集结李康生、陆弈静、尹馨拍摄了VR 电影《家在兰若寺》,以蔡明亮之前照顾李康生小中风的生活为基础,叙述李康生所演主角在山里养病的故事,整片就在蔡明亮与李康生平时生活附近的废墟拍摄。此片瞄准今年威尼斯VR竞赛而来,只可惜铩羽而归,大奖由《Arden’s Wake》获得;不过好消息是台湾新媒体艺术家黄心健的VR作品《沙中的房间》获得了「最佳VR体验奖」。
但纵然蔡导并未一举拿下威尼斯,《家在兰若寺》仍然对VR电影极具重大意义,它不仅是华人第一部VR剧情长片,蔡明亮更在此片深刻体会VR与传统电影的巨大鸿沟,并在其中发挥蔡氏美感。本文集中在VR电影的拍摄技巧、叙事手法,为您带来精细的蔡明亮第一手访谈纪录。
蔡明亮(以下简称“蔡导”):我对 VR 的排斥并不是媒材本身,而是我本来就很排斥科技(笑)。当然我自己用智慧型手机,也离不开它。但我心里其实很不喜欢科技为世界带来的改变;可是我无力改变它,也不会去否定科技,我对自己的期许是使用它,但跟它保持距离,保持冷静,不会完全被科技牵着走。
后来当 VR 来找我的时候,我也接受一件事了:这个世界一直不停在改变。像李安拍一个 120 格的影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他一直强调画面看起来很真实,但其实我看是差不多的。我没有说他不好(笑),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使用了这项工具,你就会尽量想办法沿着工具表达事情。我自己反而不会这样思考。
但李安也跟我讲说「阿亮,你很适合去做3D。」我也没有去追究为什么我很适合,但我迷迷糊糊感觉到,很可能是我的长镜头,跟我取景是使用美学概念的思考。他在提醒我:我可以用这些新技术来表达我一贯的做法。
回到电影,我能接受电影从默片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我也能了解所有的导演当年对技术变化都有很大的挣扎,但他非接受不可。比如说数位拍摄发明以后,你能只用底片吗?当然可以,但你会变很麻烦,你很难找到合适的底片,也找不到冲印厂。每个媒材都有好处也有缺点,像赛璐璐最长就10 分钟,再长机器也没办法跑,但它就是化学作用的结晶,那种很深邃、很历史的质感是数位拍摄做不到的。可是数位拍摄很轻便,宽度也比较大。像我拍长镜头,又希望演员在某种状态下的,就觉得它有突破性的方便啊。所以我拍《郊游》(他自己第一部数位剧情长片)时,数位摄影让我单一个镜头可以拉得更长了,也让我决定这部片最好的展演方式是在美术馆。这让我慢慢接受新的东西。
但一开始找我拍 VR 坦白说也蛮怪的。这两年我常去中国,发现那边大家都在谈VR;先顺带一提我这两年在中国都反盗版,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受不了我的作品被下载随便就在咖啡厅或手机上看,而不是在电影里好好享受美学(笑)。回到 VR,我在中国接触了好多相关讯息,说几年内会怎样,市场会有多大什么的,这些商业的事情我听不懂。但前年底,前任威尼斯主席马可波勒打了电话给我,说想请我拍 VR,作为另一个影展的开幕片。
我说好啊,但我不了解,所以我试着去做功课。后来回台北到了一个全都年轻人的 VR 开发公司,看了一些他们的作品。但看了以后就打退堂鼓,我觉得那影像很混乱,不是要说美学,连美感都看不到了。不过最后要走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再问我要不要看他新研发的画面?我说好。那只是一个简单的 3D 画面而已,但却让我感受到「童趣」,很像那种小时候看的 3D 玩具(雷射立片)。那反而简单又迷幻,让我联想到李安拍少年 Pi 几个画面的感觉,我特别喜欢那种 60 年代的感觉。我脑子转了一下觉得这有美感,问他想不想合作?但后来马可波勒这笔资金有问题,就没继续下去了。在那不久之后,HTC 就又来找我了(笑)。
蔡导:我看 VR 美感首先要解决「不浮躁」的问题。我本来就是剧场出身的人,这帮助我思考在 360 度环境,该怎么吸引人的目光。像我那时第一次看 VR 的时候,360 度都有东西,有人在跳舞之类的… 我认为那都是炫技,太复杂了,无法让注意力集中。
再来 VR 是没有特写的。我曾请工作人员拉近镜头,看看 VR 特写是什么样子,结果一看,这不是一般角色也变巨人了吗?但平面电影投影在大萤幕上时,你不会觉得里面的物体巨大,只会变仔细去彰显细节。它也没有剪接的概念,所以 VR 媒材不太适合拍动作片;可能用特效辅助还能做出一些效果,但你如果要凸显打斗中招数的变化与身体律动感,有点难。
接着 VR 就真的丢掉构图了,因为你不能控制观众怎么看,除非你把影像遮掉,但那就失去 360 度的影像乐趣。这让我蛮头痛的,我的很多电影美学就建构在这些部分上。我常说特写本身就是一种构图,每个人的脸都不同,要怎么拍这张脸,让它拍出美感就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
另外 VR 电影镜头位置怎么放,可能跟平面电影比起来更重要,也是我这次拍片花很多心力的部分。一般电影拍摄有角度、距离与框框(指萤幕限制)的问题,但 VR 没有框框,我发现角度、高度问题会变得非常敏感。机器只要稍微高或低一点,带给观众的感受就绝然不同。以前平面电影我只要框框设好就大概没问题了,但 VR 电影我必须仔细考量,不断尝试高度、角度,才能有效让观众的视线集中。
蔡导:长镜头是一种「观看」最基本的概念。现在主流电影已经变成以叙事为主,以前在拍《你那边几点》时跟一位法国摄影师合作,他结束时才跟我说:原来我以前拍得都是「对白」,不是「画面」。我前面说得让观众意识自己是在「看电影」,但唯有透过画面的说服力,才能让观众认为他是人,而不是「演员」。像李康生在我的长镜头里并不是演,而透过我的一些提示,在里面找到生活中的自己。
我本身对电影的看法就跟其他人不同,我非常讲究美学,哪怕是拍一只小蚊子也得要有美学作基础;因此我的电影是以影像思考,而非叙事。长镜头也是架构在这个基础上。这份美学要发挥在 VR 上难度就很高,因为你在 VR 里感受的并非 100%真实,你还会知道那是虚拟的,目前跟平面电影相比质感也有些缺乏。
不过我的电影本来就是镜花水月。举个例子,我在罗浮宫那次(2013《脸》成为罗浮宫首部电影典藏),那时罗浮宫外面花园有几颗大树,我想把它变成森林,但我不找其他真的森林来拍,我要造假,但假里面有真,所以我有五十几面镜子去折射,让它变成更多树。我知道很累很麻烦,但它产生了新的效果,在电影里就同时有了「影像」跟「装置」的概念。所以我压根就觉得电影就不需要太写实。
到了 VR 的时候,我就更觉得不要那么写实,但同时还是具有「真实感」的。就像我剧情里的鬼看起来也像真的人一样,但一旦经过了造型与氛围的转换,就能让你感受出少了那一份写实。接下来我还会继续发展我所谓的「造型性电影」,包括演员与场景都需要做造型,有点回到 60 年代在片场拍片,你知道它是假的,但看起来也不假的感觉。这才能让电影本身深具创造性,也让观众无时无刻意识自己是在「看电影」,进而有思考能力,判断自身跟电影之间的关系。
像这部《家在兰若寺》中我光第一个镜头就长达七分钟,HTC 当面是对我没什么意见,但我知道他们还是有抗拒的(笑)。我后面跟他们解释,如果没有那么长,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拍这个镜头了。一个人生病(指李康生),他必须只能枯坐在那边治疗,传统电影叙事几秒中能带过,但当一个镜头长达七分、十分,你就会懂那种无奈了。虽然长,但你还是可以慢慢观察到两个人的情绪变化。
不过 VR 有一个好玩的地方,我觉得观众在 VR 里,自己就变成剪接师了,他们可以自由用视觉、听觉组合我的长镜头。就好比片中飞来一只昆虫,它很可能就无防备地从你眼前刷过,产生一种跟平面电影截然不同的趣味;或又是观众转头一看,发现这墙壁、布景这么漂亮。
蔡导:拍摄这部片期间其实有很多冲突的,包括有头显的问题啊等等。现在拍摄的技术已经比较成熟了,所以他们才敢拍;但显影出来到头显时就折损很多。拍摄的时候我也一直在选机器,考量每台机器拍出来的不同效果。平面电影已经发展非常成熟了,但 VR 电影需要计算,需要缝图。影片在 VR 头显上的成果也没那么成熟,我们在拍这部片的时候,要花好大力气处理这件事。所以我认为《家在兰若寺》这片三年后看,等显影技术成熟时会好很多。
蔡导:哈哈,很开心有人跟我一样想法。他们现在拍摄的确是在用 6K 甚至 8K 在拍,你看平面电影只要 4K 就很强了。但我认为 VR 还有一个问题,无论画质多强,VR 影片总是少了一份真实与距离感,尤其越近变形就越重。不过也因为如此,大家在看 VR 的时候知道自己在看虚拟实境,所以 VR 电影反而不用过分要求真实性,非得拍得跟真的一样,这是创作 VR 电影时可以思考的事情。
我过去拍电影剪接也好,声音也好,甚至连字幕都是,每个细节都亲力亲为,因为我认为电影就是导演自己的作品,而且我很在乎观众每一份观看的细微心理,所以过去合作后制人员都蛮怕我的。所以这次有一个部分比较麻烦,就是系统的问题(注)。我已经比预计还要晚出发去威尼斯了,但我想坚持到最后一刻,把(Gear VR 版)画面尽可能做到最好;可是真的很头痛,因为威尼斯版本(Gear VR)影像怎么做的都是错的啊! (笑)
注:本文采访时间在威尼斯影展更改参赛规定之前。原本规定只能使用 Samsung Gear VR 作为观看头显参赛,但已推翻这项决定,让《家在兰若寺》可以顺利用 HTC 自家的 Vive 作为参赛。
|此文作者Chris,原文首发于台湾“硬塞报童”网站,经蔡明亮导演授权转载。
|题图照片:蔡明亮导演,©️Chang Jhong Y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