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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17 我们上街去,并留在大街上

我们总说电影是一场幻觉,现实何尝不是,只是现实带来的幻觉更为残酷而已。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7天


2016年12月17日 星期一
片名:小武 导演:贾樟柯
南京-北京,火车

我真正的电影启蒙是在1990年代(与同龄影迷而言,算慢一拍)。那个年代先是有吴宇森的英雄片和徐克的武侠片,后来看陈凯歌的《霸王别姬》和张艺谋的《活着》,都让人从视觉到心理对造梦的电影产生了倾慕之情而后才是台湾新浪潮电影被我们看见,自觉发生了文化层面的电影之爱。

可是总感觉电影和自己仍然不是那么亲近。

真正和自己的情感发生联系的是“我私人的九零年代”排片里的那些电影。它们和我的爱情、和我的成长交融在了一起。当我开始有“和电影生活在一起”这个计划的念头起,自己就很好奇重看这些电影会是什么感觉。但是,我在“私我”的电影面前,是个想讲理又怕讲理、想抒情又怕抒情的人。总是不想再多说。

我突然又想到,自己作为观众尚有这样那样的情绪,那么作者本人会怎样面对自己过去的作品呢?

《小武》剧照 | 来自网络

于是在重看《小武》之前,我在微信上对贾樟柯导演进行了一分钟访问。问他能否谈谈最后一次看《小武》是什么时候,现在又是如何看待这部作品的。贾导回我说“好的”,在两个半小时后,发来了以下一段颇令我感到意外的文字:

1997年拍摄,1998年完成了《小武》的后期制作,记忆中2000年第二部影片《站台》拍出来以后,直到今天,我自己就再也没有看过《小武》。其他影片情况也差不多,影片完成以后我就再也不看了。我不喜欢看自己的电影,会不好意思。今天,拍摄《小武》的很多细节我都还记得,但基本都是生活和工作层面的,创作过程就忘了。只记得当时我希望影片商业一些,《小武》是按商业片的方法拍摄的,对我来说它是保守的,当然也是非常亲近观众的。《小武》之后我得以有条件我行我素,所以很感谢当时比较商业的《小武》带给我之后的创作条件。

说是意外,首先是他强调说《小武》“比较商业”。我曾经读过无数贾樟柯导演的访谈,印象当中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也许我读得还不够多)。不过最意外的,还是导演有一种“遥远的语气”,对待是自己的作品竟然如此的客气,就像回忆一位曾经路过自己的生命、却又不属于自己的客人。

想来也是。创作者必然是要不断向前的。留在过去的反倒是观众。

《小武》剧照 | 来自网络

我曾经写过一篇《小武》,是在十年前。当时说:“时至今日,《小武》中记录的那个行将过去的年代,已经彻底过去了,小偷还存在、暴发户也还存在,但都已经转换成一种规模化的、高级别的、更无人情味的型态了。站在当下,回看《小武》,我说它还是浪漫的,它记录的那个时代、以及它的表现方式都算是浪漫的”。到今天,这些言论显得有些无所谓了,周遭的一切变得太快。

但《小武》仍然是亲切的。就像一个许久不见的兄弟,重新带着你上街去。然后被各种声音包裹着,卡车、自行车、摩托车的声音,听不懂的山西话、听得懂的京腔和广东腔、比较俗或非常俗的流行歌曲、荒腔走板的卡拉OK、录像厅里传来的旧港片对白、当然还有导演最爱的叶倩文的歌声。我被这些声音包裹着,就像在大街上梦游一般。

《小武》剧照 | 来自网络

打破梦境的是最后一个镜头——老公安带着被手铐锁的小武上街,因要办事临时将他铐在电线杆上,引来过路群众的围观——这时,原本对准小武的摄影机镜头,突然掉转过来,对准了围观者。此时,这个即兴的镜头,打破了观看者与被看者的界限。那些围观的人们有些尴尬地走开了,有些直接看着镜头,有些不知所措。而观看这部电影的观众呢?从窥视小武的生活世界的人,似乎变成了小武本人——我在十年前曾经觉得“这个结尾提醒我们身处在如何的时代和社会环境中,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现在重看呢,我只是觉得自己被留在了大街上。

我是在夜行列车上重温了《小武》。南京南到北京南,四小时。刚刚连看七天的小津,几乎每一部影片里都有火车的镜头。在我的印象中,导演们都爱火车。慢速的列车有一种乡愁,高速行进的列车则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受。想起贾樟柯导演的名作《站台》的最后一场:家中煤炉上的开水壶烧开了,雾气从壶嘴升起,哨鸣声犹如从遥远过去传来的火车鸣笛。多么忧伤的幻觉啊,青春已逝。

而现在我乘坐的高铁,高速滑进站台,没有任何声响,列车门打开的瞬间,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魔幻世界——雾霾峰值的北京笼罩在一股硫磺的颜色和味道中。

我们总说电影是一场幻觉,现实何尝不是,只是现实带来的幻觉更为残酷而已。

所以,再悲伤的电影也会是一种慰藉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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