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看到最后,未必是看形式、看隐喻、看主题,而是看一种精神性的东西,与观看的人是否可能发生不可言说的呼应。”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8天
2016年12月20日 星期二
片名:巫山云雨 导演:章明
北京,酒店
今天的工作是连续观看五部华语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清水里的刀子》、《喜丧》、《八月》和《日曜日式散步者》。这几部影片和《塔洛》、《幸运是我》、《皮绳上的魂》、《中邪》、《少年巴比伦》共同入围了第二届“迷影精神奖”。因部分评委有个别影片未看,于是集中在一起观影,然后进行了讨论与评选。这是典型的“视力工作者”的一天。
回到酒店已经是半夜,坐在床上独自开看今天的片目《巫山云雨》。就想起十多年前在家里,也是半夜,打开电视,电影频道正在放这部电影。气氛恍然如昨。它仍然这么的不同,以致于没有任何后来者。
《巫山云雨》至今二十年。我在微信上问章明导演什么感觉。他回答说:
“关于《巫山云雨》本身,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再看过。似乎是害怕回到当年那个情景,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回想有关《巫山云雨》的所有事情。”
“二十年过去了,真是弹指一挥间。想当年拍完巫山云雨心想,这实在不算什么,好戏在后面。然而五年后才找到一点新电影的投资,然后不堪地受审经历,后来投资对我更不易……”
我看到他的话,心里多少有些伤感,也有些歉然。一部于观众而言影响很大的作品,没想到对作者而言却引发了一些壮志未酬的挫败感。尽管章明之后的作品再也没有被外界重视,但是我仍然一直喜欢他在日常背景中捕捉到的情感暗流。严格来说,甚至是有些黑暗的暗流。温暖如怀抱,恐惧如噩梦。
但是二十年前的《巫山云雨》里拍出来,还未成暗流,还是“在期待之中”的欲望。电影看到最后,未必是看形式、看隐喻、看主题,而是看一种精神性的东西,与观看的人是否可能发生不可言说的呼应。二十年后,我再看《巫山云雨》,这种呼应就像信号灯一样在眼前亮起。
这次看,忽然有一种“隔”的感觉。明明是这么熟悉的剧情、台词、画面和意境,却像是看一部新电影。很遥远,就像电影里那个被江水淹没的巫山,我从未去过的巫山。
但我异常清楚地感受到,情绪屡屡被电影里那些忽然转过头去的表情所中断——心里说,真是一部表现“出神”的杰作啊。
我很喜欢章明当时总结《巫山云雨》的一句话:“比新电影更年轻,比旧电影更古老。”他在微信发给我一段自己的阐释:
“在‘新’的方面,我有些语言上的预谋和即兴的发挥。在‘旧’方面,当时我觉得那时中国电影自《小城之春》和《早春二月》后,再无与中国文人精神传接的作品了,《巫山云雨》显然想做到这一点。是那时的一点野心吧。”
前不久,杭州的苏七七想做章明回顾展,其中《巫山云雨》是开场,万事俱备,最后几天被勒令停办。我心里也无比惋惜。当时七七说,虽然我们这么爱这部电影,但知道的人还是少,她不知道从哪里搜出来我一篇写于十年前的文章,说借用宣传,也许可以招徕一些观众来。我于是也重新读了读。觉得想说的十年前原来都说了。而且今晚实在太累,写不动太长。就把这篇文字(略有删节)放在下面吧。它也是我于此片的观影史。
巫山云雨:等待欲望的淹没
即便至今,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巫山云雨》,我也很难回答。就像这部电影里,那个民警问男主角麦强“当时有那么多妇女,为什么单选她”,回答说“我觉得,我觉得,我见过她”。我也总觉得,那部电影里拍出了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也许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又发自欲望的呼唤。我第一次看是在“后窗观影会”中,和《小武》一起,对《巫山云雨》的初感,后来想起来是觉得有些“涩”,觉得不如《小武》来得“痛快”。这大概是因为《小武》是写实;《巫山云雨》是写意。后来一次,在半夜的电视频道里看到这部电影,画面一出来,就沉浸下去,觉得好看,全是滋味。再后来一次,在电影学院的标放,大银幕前看胶片,在黑暗里有了“真正的心潮澎湃的感觉”。
《巫山云雨》的编剧是朱文,故事结构是显然的“朱文式的”。先说一段关于长江上的信号工麦强的无聊的工作与生活;再说一段和麦强无关的、巫山一家旅店女职工陈青的故事;最后又兜回到麦强的身上来。就仿佛波浪看似退去,却又重新涌来,拍打岸边堤坝,激起更大的回响。电影到最后,情绪的张力一部分正来自故事的结构。但导演章明并非要引人入胜地去讲这个故事,他的镜语完全是学院派的(也很多人讲他是“安东尼奥尼派”的),所以令很多想看故事的观众有些觉得格格不入。在电影学院重放这个电影时,章明被请来回答学生提问(我后来凭记忆记录了一些,曾贴在论坛上,本文引用一些),自然有人问导演,当初为什么想要拍这个片子?章明回答的大意是:“从前看一些片子,也觉得新鲜觉得好,但总觉得不够。比如《一个和八个》,以前写主旋律都很正面,但这个把人放在角落里写;比如《黄土地》,主角干脆是大地,不是人物;比如《红高粱》,拍了在酒坛里撒泡尿就酿出好酒,等等。但是他们都不去写人。那些普通人的内心,他们在想什么。于是就想到自己生活过的地方拍这样一个片子”。
所以,我觉得《巫山云雨》要拍得就是“人的状态”,普通人、正常人的状态,男人和女人的状态。与它齐名一时的《小武》大概拍的是“人的处境”。据章明说,起初北影厂不给拍,大概是因为没看明白剧本,也不知道有没有政治风险。后来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叫田壮壮”(这是章明原话)。是田壮壮跟厂里担保这个片子绝对没有政治问题,“小年青嘛,爱搞搞艺术”(这也是章明原话)。这才给拍了,田壮壮是监制。有很多人因为听说这部影片是“第六代的代表作”,就觉得它是地下电影、是禁片,这是不正确的,其实它有拍摄和放映许可,只是拍好一直无人问津,大概只在很小的圈子里流传过。在影迷中,除了零星的观影活动,一直到电影频道放映过,后来又出了正版DVD,才算被更多人看到。只不过DVD出来后,因为文不对题的庸俗封面(酷似香港三级片),引来许多网友的攻击,大概是称这封面暴露了“地下电影的功利性”云云。
章明说他感到很痛苦,片子拍出来这么多年,就一直有人问为什么看不懂。他说“对于同样的一个故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人有各人的拍法。……我是以自己的想法去拍自己的故事”。我对这个电影的体会是,人作为个体生活在社会秩序中确是很无力的,即便是代代生活的城市要被淹没,说要搬走就得搬走。像麦强那样孤独的男人、像陈青那样困苦的女人,几乎只能沉默地活着,像机械一样活着。但是他们虽然过得卑微,却仍具有欲望,没有人注意。而这种欲望不是奇情的,不是艳情的,是深情的。
演麦强的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的老师张献民,有人称赞他的演出,他说自己在这部电影里的功能相当于长江边上的一块石头。这是自谦,也是说明《巫山云雨》要拍的不是人的外在,而是人的内在。所以,我当时想,这部电影的海报(或封面)应该是三峡江畔的一堆不起眼的石头,充满欲望、十分无助、等待着被淹没的石头。
有人问,有场戏陈青的旅馆屋檐上飘下许多像雪又像花的东西,是什么?章明回答说,只是美工布景时弄得泡沫,看到之后觉得不错,就在实拍时稍微弄了一点。其实《巫山云雨》里,类似这种“有意思”,但没有任何确切“含义”的段落很多。比如突然经过、凝视片刻的道士;比如张贴着的名为《在期待之中》的海报;总是突如其来的雷雨;总是拨打不通的电话;等等。这些集合起来,传递一种微妙的意境。当然更不要说,反复出现的红色水桶中的鱼,陈青总是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这些大概都是拍给敏感的观众自己体会的。电影的最后,麦强和朋友马兵对话的段落,同时插入了麦强泅过江去看陈青的画面——导演在这里用了少见的“闪前”。许多人对此有些莫名。我觉得章明在解释这个段落时所说的,也可以解释这部电影里所有“莫名”的地方——他说,其实这就是“灵魂出窍”,你可以理解成是麦强的想象、梦境、或者现实,什么都可以。是啊,如果你对这样的电影有感觉,真的怎么理解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