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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294 捡风景、拾记忆、发现生命的有趣

拾穗者 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 (2000),阿涅斯·瓦尔达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294天


2017年9月21日星期五
片名:拾穗者 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 (2000),阿涅斯·瓦尔达
南京,家

瓦尔达拍《拾穗者》的时候已经年逾七旬。据介绍她在2000年前花费了差不多半年时间,带着数码摄像机爱法国的城市和乡村,拍摄一些当今时代拾荒者的影像。当这些拾荒者弯下腰去,翻捡一些生活必需品、或是寻找艺术作品的原料时,瓦尔达发现这些形象很接近19世纪法国画家米勒的名画《拾穗者》。

Jean-François_Millet名画《拾穗者》

在看这部作品时,我就联想起我们公寓底楼住着的老爷子,喜欢“收集”各种废品,有时我们扔到垃圾堆旁的东西,转眼就被他捡回去,分类堆在自家院子或楼道里。并排隔壁的人家都在院子种菜、养花、喂猫、造景,难免也嫌他家影响整体美观。但大家久而久之也都接受了老爷子的癖好,比如清洁工会主动跟他说小区哪处有好东西可以捡,邻居不需要的纸箱也干脆送上门去。这些东西有的会被他女儿开车运出去卖掉,有的则废物利用被搭成围栏或晾衣架。在老爷子眼里,这些被遗弃的东西,几乎样样都是有用的、不要钱、而且捡不完。据我观察他应该不缺生活必需品,但可以想见当他发现并把废品捡回家时,心情一定非常愉快的。

《拾穗者》里记录的一些人,和我家楼下的老爷子差不多。有些人拾荒的确为了食物、有些人是为了艺术创作、也有一些人只是觉得有趣。触动瓦尔达拍摄这一题材的是我们在街头常见的一幕:有人打开垃圾箱翻找捡拾,路过的人就会把头转过去,因为大家会假设这个人会感到羞耻,或者大家不愿意看到这个人。然而瓦尔达却上前说:“哇,你做得太对了”。因为垃圾箱里还有很多有用的东西,如果不捡走就被浪费了。拾荒者不需要感到羞耻,需要的是得到帮助。他们也想被听见心声、希望被关注。

拾穗者 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 (2000),阿涅斯·瓦尔达

在《拾穗者》里我们首先看到的是由现代生活和标准化生产所造成的巨大浪费,整卡车的土豆被倾卸在田野里,因为这些土豆的尺寸不合符超市销售的要求,要么太小、要么太大、要么破皮等等。拾荒者闻讯而来,捡拾这些土豆,作为食物。这似乎是我们熟悉的某种纪录片的开场:对消费机制所产生的浪费进行批判,以及对食不果腹的流浪汉们表达怜悯。但这最多只是瓦尔达影片的起点、而非终点。我们看到这位持摄影机的老太太本人,竟然也欢乐地加入到拾荒的行列中。这部电影的法语原名就叫做“拾荒者们和女拾荒者”,后者就是指瓦尔达本人。

瓦尔达拾起的是许多心型的土豆,并把它们都带回家。围绕着这些土豆,我们发现更多拾荒者的故事,继而发现拾荒不仅是一种生存方式;也可以是一种游戏、被孩子们唱成有趣的儿歌;甚至对一位米其林二星主厨来说,拾荒是一种采摘新鲜食材的手段。这些大地上的遗留物,成为不同世界的人共享的快乐。瓦尔达用最直接、最奇妙的方式,随心所欲地向观众打开许多扇门:包括那些过去关于拾穗者的绘画、受访者儿时拾荒的记忆、瓦尔达本人岔开主旨的场景,给僵化呆板的现代生活和消费方式带来有趣的想象力。

拾穗者 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 (2000),阿涅斯·瓦尔达

随着观察这些大地上的遗留物,瓦尔达也观察自己老去的皮肤皱褶,镜头缓慢抚摸过土豆带着泥块的表面以及充满老人斑点的手掌,被观察、被记录的事物,转化成了自我。瓦尔达成了一个真正的女拾荒者,她收集回忆,收集沿途的风景,收集一些看似无聊的事情。比如自己住的地方,墙角渗水出现的霉斑,她在后期给这些镜头加上镜框,就成了一副又一副现代绘画。在路上,她伸出手掌在镜头前作出抓的动作,仿佛握住了一辆又一辆经过的卡车。瓦尔达自己说:“难道我是想抓住飞逝的过去,不,我只是为了好玩”。

瓦尔达在片中请了两位法学专家站在田野和街头阐释拾荒者的合法性。其中一位声称,法律是保护生存资源匮乏的人来拾荒的。瓦尔达问:那如果他什么都不缺又要来怎么办。那位答说:也可以来,说明他生活中匮乏有趣。

瓦尔达把这部纪录片也当成一种拾荒行为,当镜头里出现有趣的可爱或感人的画面或话语时,她就在右上角标上一个土豆状的心形。这种微小的温柔和可爱真是动人。最后,瓦尔达拾到了一只没有指针的钟,她幽默地说这个最适合她自己,因为她这个年纪最希望不要看见时间的流逝。

拾穗者 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 (2000),阿涅斯·瓦尔达

这位老太太如此好奇、充满想象力、自得其乐、又超脱了影像形式的束缚。她看见拾荒者用自己的手,赋予那些被抛弃的物品以新的生命;同样也用自己的创作的过程,发现一种新的生活经验。生命不可挽回地面临凋敝、世界无可争议地展示残酷,但是瓦尔达打开摄影机——甚至任由镜头盖悬挂着摇摇晃晃出现在画面里,像舞蹈一样——她以勇敢、从容、智慧的姿态去面对这一切,然后回到日常生活中。

我自己看阿涅斯·瓦尔达2000年的电影,看着这位她拍的东西、以及她俏皮地出现在自己的镜头里,会有一个强烈的感受:不必害怕老去。

拾穗者 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 (2000),阿涅斯·瓦尔达

瓦尔达之前的两部作品:
Day 73 一个女人的小奥德赛
Day 93 什么是幸福

第42周 了不起的女导演

午后的迷惘 Meshes of the Afternoon‎ (1943),玛雅·德伦
雏菊 Daisies(1966),希季洛娃
迷人的捷斯纳河Zacharovannaya Desna (1968),索伦采娃
军中禁恋 Beau travail‎ (1999),克莱尔·丹尼斯
拾穗者 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 (2000),阿涅斯·瓦尔达
钢琴课 The Piano‎ (1993),简·坎皮恩
让娜·迪尔曼 Jeanne Dielman, 23 Quai du Commerce, 1080 Bruxelles‎ (1975),香特尔·阿克曼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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