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313天
2017年10月11日星期三
片名:蒲公英 Tampopo(1985),伊丹十三
京都,酒店
第一天到达关西机场时天色已晚,再坐大巴到京都花费一个半小时,等到入住酒店后已是当地时间的晚上九点。虽说住在祗园附近,夜晚还是很热闹,但身体疲乏,只想吃顿简单的。于是就近找到一家拉面店。坐在日本小店面里,只要端起热腾腾的拉面来,就会想起《蒲公英》里开场——一位年轻人向一位长者请教“如何正确地吃拉面”。
——师傅,拉面应该是先喝汤还是先吃面?
——首先要先观察整个碗里,看它的形态,闻它的香味。……然后用筷子在食物表面轻轻扫过,以表达喜悦。当筷子碰到猪肉时……
——啊,原来是先吃猪肉!
——不,不,只是轻轻触碰,用筷尖轻轻夹起它,放在碗右边的汤里。要向猪肉道歉说,“很快和你见面了”。
这位有着“四十年拉面研究经验”的长者。先嚼了一根酱菜,接着吃了几口面,同时夹起另一根酱菜,接着喝了三口汤,然后直起腰身,夹起一片猪肉,像是做了一个人生重要的决定……
这个场景具有一种故作郑重的幽默感,但当对一块猪肉说道“很快和你见面了”时,好像又有一种真切的人生态度:饮食男女令人欢愉,但欢愉又如此之短暂。
《蒲公英》是我特别喜爱的一部伊丹十三作品,我曾经自己的随笔集《未删的文档》里收录过一篇随笔谈论起它。尽管已经看过好几遍,但是在京都小小的酒店房间里重温一遍,仍然觉得亲切而奇妙,它的集锦片创作方式,让人就像看一个万花筒一样。
伊丹十三在50岁那年(1983年)拍摄了第一部影片《葬礼》。他是日本著名的“知性大导演”伊丹万作之子,之前演出过大岛渚;筱田正浩和市川昆等人的影片。《葬礼》嘲讽日本现代社会在继承传统仪式时的荒谬,切中要害。《蒲公英》也有这种对“仪式”的嘲讽,但温和了许多。
就像在“拉面仪式”的最后,长者说“很快和你见面了”,死亡在《蒲公英》这部轻快的电影里多次被提及。在出字幕之前,伊丹十三就把电影、食物、死亡这三者联系在一起,年轻的役所广司所演的黑帮头目说“人在死亡前的那一刻,眼前会出现的一生的闪回,就好像看最后一场电影”。
电影的主线是写一个卡车司机对开面馆的一位寡妇的救助。模仿的是经典西部片《原野奇侠》(day 101):飘泊的牛仔保护一对母子,然后离去。在两个司机第一次进入蒲公英的面馆时,场面酷似西部片中外地牛仔闯入某个小镇的酒吧。接着打架、决斗,男人间的和解、合作的桥段,以及某些动作造型实际上都从西部片中。
最后一场戏,蒲公英的店面获得成功的新开始,帮助她的男人们纷纷离去,如果把他们开的汽车和骑的单车变成马,那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西部片结尾。《蒲公英》不过是用了几个布满立交桥的城市大全景代替了沙漠的场面而已。
《蒲公英》是主线和插曲之间不断转换,过渡方法非常自由,毫不拘泥。每段插曲的气氛,或谐谑、或反讽、或悲切,甚至有时忽然庄重(譬如众乞丐唱歌送别)。我从前的文章中将主线分成五部分,中间夹杂着三个段落的插曲——插曲如珍珠,主要情节如穿起珍珠的线。
“餐厅”这一段插曲包括三部分。第一小节用点菜的细节,指出身份与美食能力之间的落差;第二小节用吃相的细节,指出对礼仪的顾忌无疑伤害了进食的快感。伊丹十三用夸张的音效(与森田芳光相仿)告诉观众,美食面前要保持仪态,犹如做爱时不能发出愉悦的叫声。最后一小节,是役所广司和情人的戏,活色生香地表现食物与性爱之间的关联(喂生鸡蛋直到高潮的戏叹为观止)。
第二段可称为“诱惑”,也包括三小节。第一小节是役所广司和情人用生鸡蛋在彼此口中滚动着“热吻”,然后对性高潮进行了的模仿。接着跳到役所广司在海边吃牡蛎的场景,这场戏有一种神秘的诗意,讲食物与鲜活的爱慕之间某种莫名的联系。第二小节是一个牙病患者无法品尝广东早点,和一个脖子上挂着妈妈写的“我只吃天然食物”的孩子(显然是个谗鬼)不能抵抗冰激凌诱惑的故事。第三小节,是写一个老者面对食物时,无法抵挡天妇罗的诱惑,在吞咽中差点噎死。
第三段同样有三小节,讲了关于三个怪异故事。第一小节讲一个超市里有着“捏食癖”的老太;第二小节说一场饭桌上骗子和贼之间尔虞我诈的故事。而令人印象时刻的第三小节,是说一个主妇在临终前用最后一点气力做的炒饭,丈夫命令子女在母亲的尸体旁将饭“趁热”吃完。实际上这小节的情节,已经将食物的意味植入到生命的况味里面去。也就是食物本身不能感人,而是食物被赋予的情感感动了我们。这一小节不过短短3分钟,感人程度完全抵得上《深夜食堂》20分钟的故事。
《蒲公英》的主线分五个部分,实际上没有太大的戏剧性。一是山崎努指出蒲公英做生意的若干错误,然后对她进行体能训练。二是他们到处偷师,并从乞丐那里得到食物的真谛——只有人生自在才能尝到真正的美食。伊丹十三在此叹息的是“自从用机器切片之后,食物就没有灵魂了。”这就好比在秩序和规范面前,人就失去天堂一样。所以那些乞丐宁可过着没有身份和居所的生活。
蒲公英正式创业,情节模仿西部片、武士片中,各具特长的各路英雄前来聚首,仿佛他们将拉面店当作一个展示传奇的舞台。在蒲公英开张前最后的考验时,她夸张的神情蕴含着期待、激动、不安,这完全已经将自己人生的价值,放在一碗面里。几个男人形容蒲公英的面用的几个词“实质、活力、深度”,乍看起来有些荒诞或夸张。但细想起来食物当然是应该有其“实质、活力、深度”的,它不但建立在制作者的手艺和情感上,也建立在品尝者的味觉、情趣和思想的基础上。
这和如何欣赏一部电影同理。在电影开头,蒲公英请卡车司机评价自己的拉面。司机师傅不好意思直说,就讲“看起来诚意十足,但缺乏一些胆量。”——简直有“委婉影评”既视感。旁边的年轻人忍不住“翻译”:“也就是说很差”。
《蒲公英》的故事最后是拉面店重新开张,客人进场,主角退场。在这条“质实”的主线结束前,另一条“空灵”的“黑帮片副线”也结束了。一个跟拍的镜头,画外几声枪响,黑帮老大役所广司躺在血泊中,最后的遗言是一本正经得描述野猪肚肠中马铃薯的美味。看起来这仅是一场谐谑的戏,但伊丹十三神奇地将它呼应着字幕前的第一场戏,在其中混合了诗意与哀伤,以及对死亡的宿命情结。
影片最后的字幕是在一个年轻母亲用乳房喂养自己孩子的画面中出现,——在电影结束后,一切回到食物和生命的起点。
第45周 每个时代的日本电影
10月9日(周一)《花火》(1997)北野武
10月10日(周二)《鳗鱼》(1997)今村昌平
10月11日(周三)《蒲公英》(1985)伊丹十三
10月12日(周四)《三里塚边田部落》(1973)小川绅介
10月13日(周五)《少年》(1969)大岛渚
10月14日(周六)《女人步上楼梯时》 (1960)成濑巳喜男
10月15日(周日)《东京物语》(1953)小津安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