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330天
2017年10月28日星期六
片名:迷魂记 Vertigo (1958),希区柯克
南京,家
Vertigo,Vertigo,昨夜又经历了一次,还是那样让人不可自拔。你叫它“迷魂记”也好,这是一出关于爱与罪的迷宫般的电影。电影的开头是一张黑白变为原色的不知名女人的脸部器官特写,然后是迷幻的、眩晕的螺旋线条。螺旋线无限循环,没有开头没有结束。犹如漩涡。或者黑洞。焦虑、恍惚。接着是演职员表,呈螺旋状从一只人眼中旋转而出。以及那个金发的金·诺瓦克的发型,以及记刻着历史事件的红木树截面上的年轮。都犹如漩涡。或者黑洞。《眩晕》本身就是一部年轮式的电影。金·诺瓦克指着最外的一圈说:我在这里出生,我在这里死去。
这是我大概在十多年前的某个晚上重看这部《迷魂记》时,随手写下的一段话。在此之后,它成为我心目当中的影史最佳作品。过了几年,我从洛杉矶开车前往旧金山。距离市区一百英里时,到达了一座名为胡安巴蒂斯塔的小镇,这里有一座漂亮的西班牙传教所。这里的钟楼是金·诺瓦克(扮演的玛德莲/朱迪)两次坠落的地方,其中出现在传教所四周的马厩、旅店、田野都还一如电影。但关键的钟楼实际上并不是想象中那么高耸,电影里的是使用道具模型拍摄。
即使这样,也很容易想起电影中。她第一次落下高塔后,一个俯拍的镜头。高塔占据中央、不可思议的突兀、恐怖,左上角,庄园的牧师爬上屋顶,查看女人的尸体,而斯图尔特化成一个黑点,从右下角蹒跚地走出画面。
在附近可以达到著名景点“圆石滩”、十七哩路旁的柏树角。在这里,斯考蒂和玛德莲初吻,这是一个在惊涛拍岸背景中的吻。不过你肯定找不到画面中那棵孤柏,因为那是剧组的布景。
等我快接近旧金山时,忽然觉得旅行指南上的地点,都过于真实,而显得无趣。于是忽然想到,不如让希区柯克做一次导游吧。我是在维基百科的《惊魂记》条目页面上找到“眩晕之旅”的路线图的。这个条目中一个章节专门列出了这部影片的若干实际拍摄地,原文是发表在1997年3月的法国杂志《摇滚客》(LES Inrockuptibles)上。很多影迷会依据这份清单前来朝圣(现在可能已有更新的指南了)。
在旧金山的街道上行驶,上坡、下坡、左转、右转,透过挡风玻璃,街景和车辆在眼前时隐时显……这时耳畔会响起微弱的伯纳德·赫尔曼的音乐,穿过旧金山的迷雾和湿热的空气,从遥远又清晰的电影世界中传来。那是赫尔曼为希区柯克的《迷魂记》所谱写的乐曲,盘旋的旋律,充满着迷恋和抗拒的主题。
作为一个观赏过这部电影十余遍的观众,我本身就是随着这个旋律来到旧金山的。
《迷魂记》本身是一场追溯,先是追溯着一段虚构的历史,然后追溯着一场真实的罪行。詹姆斯·斯图尔特扮演的警官斯考蒂在一次失败的行动中,患上了恐高症。某天,旧同学加文找到斯考蒂,委托他去跟踪妻子玛德莲,因为妻子受了曾祖母的诅咒。斯考蒂跟随金·诺瓦克扮演的玛伦去了花店、墓地、美术馆、酒店,并且在金门大桥下救下了试图跳海自杀的玛伦。然后,他爱上了她。
在电影中,有那么一阵子,我们跟随着斯考蒂的车,开始一场迷幻之旅,玛德莲的车在前方不断地转弯,仿佛在迷宫打转。最终我们发现,她到达的地方竟然是跟踪她的斯考蒂的住宅。这一段情节,曾经让我着迷:燥热、虚无、骚动、困惑的情欲在空气里蒸腾着。窗外不清晰的风景,第一回让我向往行驶在旧金山的街道上,尝试微弱、迷人的眩晕感(就像这部电影的片名:Vertigo)。
在旧金山的游览,是完全按照《迷魂记》的路线走来。就像斯考蒂跟随玛德莲那样,我这个观众跟随着虚构的记忆,来到了花店、墓地、美术馆。那家花店早已从格兰特大道224搬到了哈里特街410号。电影中玛德莲进入的后巷还在格兰特大道224;但当我来到哈里特街410号寻找花店时,发现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家用音响器材店。这让人在沮丧之余,有微不足道的幻灭感。
墓地在多洛雷斯传教所后院的墓地中拍摄,这里实在是一个清新雅致的所在。在电影中,玛德莲在小径上转折好几次,才站在虚构的曾祖母Carlotta Valdes的墓碑前。实际上那个地方非常狭小,造成曲尽通幽之感的原来是摄影机的腾挪。售票的白人奶奶告诉我们这座传教所是旧金山第一座建筑(21座加州传教所之一),由西班牙神父弗朗西斯科·帕罗在这里建造,因为是圣方济教会,所以这座城市叫做圣弗朗西斯科(San Francisco)。玛德莲称自己是西班牙贵族后裔,希区柯克选择在此地拍摄,适宜极了。
斯考蒂跟随玛德莲来到美术馆,观赏曾祖母Carlotta Valdes的肖像画,画上的贵妇脑后挽起发髻,犹如漩涡状,视觉上就有眩晕的感觉。这座美术馆叫做“加利福尼亚荣誉军团宫”,本身是仿效巴黎“国立荣誉军团博物馆”而建。门口有一尊巨大的“沉思者”雕像,这座美术馆专注收藏罗丹的雕塑,以及一些印象派的小画作。Carlotta Valdes的肖像画在墙上是找不到的,只能在专门展出肖像像的厅中,猜想哪张长椅是金·诺瓦克坐过的。
从美术馆的车道入口极目望去,就能远眺金门大桥,半藏在云雾中。在金门大桥下的狭点要塞(Fort Point),玛德莲在这里跃身入海,被斯考蒂捞起。这场戏美得要命。依靠GPS定位找到这个充满死亡和情欲气息的现场,当时斜阳夕照,金门大桥在逆光中呈现绝美的风貌。金·诺瓦克坠海的地方(当时她站在金门大桥下,红色的大桥占据画面的一半,显得这个尤物极其压抑与孤独),如今两个冲浪的美男正在风里向岸上的人们展示生命里最阳光和健康的时刻。
斯考蒂将玛德莲带回了寓所。这个地方在著名的伦巴第街上,这条街的1200号前后是被华人成为“九曲花街”的地方,短短一段路一共八个急转弯。原先是因为这段路坡度实在太大,而改为连续的“之字型”街道,在两侧种满了大朵绣球花,美不胜收。外来的游人一部分在车上体会惊险与惊喜,另一部分站在两边按动快门拍照。斯考蒂的公寓就在坡下的两个街区路口,门牌号码是900号。在YouTube网站2010年初的一段视频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这个地方还和影片中相似的公寓,门前的信箱和台阶还保留着。而今年7月我抵达的时候,这里却被翻新成了一个院落,一扇黑漆大门紧闭,连门牌号码也消失了。
忽然,在我面前,整个城市像是要急于摆脱电影中谋杀、恐慌、以及隐藏的淫荡的气氛,呈现出现实的一面。
顺着“眩晕清单”,你可以到达大部分旧金山的地标所在。比如艺术宫、联合广场、科伊特塔,都曾作为过场的背景出现在影片中。希区柯克曾振振有辞地说:科伊特塔就是阳具的象征。如果你是《迷魂记》的影迷,可能还会记得,斯考蒂问玛德莲怎么找到他的寓所,玛德莲说:只要一路看着科伊特塔走就好了。
最欢迎大家来临的,是戏中斯图尔特和金·诺瓦克重逢的酒店——“帝国酒店”。在玛德莲从高塔坠落“自杀”之后,斯考蒂在街上重新遇到了酷似玛德莲的女人朱迪,事实上她是被玛德莲丈夫加文雇来谋杀妻子的演员和棋子。斯考蒂迷恋着死去的玛德莲,他不断恳求朱迪装扮成她活着(从前)的样子。这个段落最高潮的戏份,是朱迪为斯考蒂完全恢复玛德莲模样的时刻——金·诺瓦克从雾气弥漫的浴室中走出来,犹如从坟墓中复活。客房的窗外酒店的霓虹招牌闪烁,当时这家酒店名为“约克酒店”(York Hotel),如今已经改为“迷魂记酒店”(Hotel Vertigo)。
我也特意去寻找斯考蒂在“目睹”玛德莲坠塔之后进的那所疗养院——圣若瑟医院,在布埃纳文图拉公园(Buena Vista Park)对面,现在这家精神病医院还在,外观被改造成公寓的样子,我在附近转了好几圈,才确定这里是影片里的疗养院,(因为门口出现了几为精神病患)。
旧金山往北,穿过金门大桥,有一片红杉树林,叫做“穆尔森林”,是斯考蒂和玛德莲约会的一个所在。在这里的入口陈列着一棵红杉树的截面,在截面的最外围,以年轮标记着美国建国以来的大事记。这个地方就像电影中的场景,一点没有变。只是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安静,游人颇多、停车位极难找到。在电影里,金·诺瓦克在这片安静空旷的森林,则用手指轻轻指着红杉树截面最外的一圈年轮说:我在这里出生,我在这里死去。
在巨大的、年代久远的红杉树前,人类的历史如此微不足道,而个体更为渺小,似乎只能在强烈的爱与罪的迷恋中指认自我。当我身临其境时,这种感受更为强烈。
《迷魂记》让爱与罪完美地交织在一起。这种交织出的如年轮、又如漩涡和黑洞般的纹理永远令人着迷和眩晕。旧金山作为这场伟大的爱与罪的背景,同样令人着迷和眩晕。
有人说,电影最迷人之处,是它造出了实际上不存在的空间和时间。所以对电影,进行现实的追溯也徒劳的。但是,当某部电影已经深刻地投射在记忆里时,这种追溯成为一场着迷的旅程。因为,风景已经不在仅仅是眼前的风景,而成为内心景深处的背景。
(这篇文字修改于一篇我的美国游记。当我夜里重看《迷魂记》时,发现真实的旅程也介入了观影的感受。真是一部极为最丰富、复杂的电影,永远未知、永远可以得到不同的解读,每一次看都有一种爱欲与罪恶的莫名快感,令人战栗的不断接近心灵深渊。)
第47周 希区柯克:爱与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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