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346天
2017年11月13日星期一
片名:儿子的房间 La stanza del figlio (2001),南尼·莫瑞提
广东梅县,宾馆
第285天的时候,我曾经写“从南京飞到潮汕一带,因为参加一个剧组的前期工作,制片人开车载着我从机场出来,穿山过岭(隧道不断)两小时来到梅州下面的一个小镇上。”那一周,住在梅县松口镇的一家宾馆里,接连看了好几部美国惊悚片。
几天前重回松口,再次住进了同一家宾馆,预计要在这里呆上大半个月。这部名为《长风镇》的电影明天即将在梅县开拍,是曾经拍过《街口》(2007)的女导演王晶的新作品。我参与不太多的演出工作。导演邀请我来时说,夜戏不多,每天晚上你还可以继续看片和写作。
我想,这也很神奇。写了一整年“和电影生活在一起”,没想到在收尾的阶段,可以亲身经历到一部电影的诞生。这也算是真正的“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我在这个项目发起时所写的序言中说,我将365部影片约束在2000年以前,这样所选择的影片既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又隔了一层记忆的距离,并且保证它们足够远离热点。现在算数下来,还剩三周。想看的经典之作其实还是很多——甚至比以前更多,但真正想写的(能写的)已经渐少了。加上剧组工作是得完全服从安排的。所以又特别想看一些较新、又熟悉的影片(我也写过其中大部分影片)。
接下去的两周,打算要看的是2000年之后的“最动人的14部电影”。这些电影是我凭记忆选出来的。它们对于我个人而言,都有着难以忘怀的瞬间,这些瞬间大多是关于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生命形态”。这些瞬间深刻在记忆当中,已如同自身经验的痕迹,所以动人。
清单如下(无排序),所选导演也都是我热爱的电影作者:
儿子的房间 La stanza del figlio (2001),南尼·莫瑞提
爱Amour (2012),迈克尔·哈内克
夏日时光 L’heure d’été (2008),奥利维耶·阿萨亚斯
步履不停 Still Walking (2008),是枝裕和
醉乡民谣 Inside Llewyn Davis (2013),乔尔·科恩 / 伊桑·科恩
这时对,那时错 Right Now, Wrong Then (2015),洪尚秀
综合症与一百年Syndromes and a Century (2006),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男神与女神的罗曼史 Les amours d’Astrée et de Céladon (2007),埃里克·侯麦
希林公主 Shirin (2008),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天使的一份 The Angels’ Share (2012),肯·洛奇
又一年 Another Year (2010),迈克·李
老爷车 Gran Torino (2009),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弟弟About Her Brother (2010),山田洋次
刺客聂隐娘 The Assassin (2015),侯孝贤
我重看了一遍南尼·莫瑞提的《儿子的房间》。这个电影讲丧子之痛,看似是在处理一个人生的极端问题,但也可以说在处理人生的寻常问题。因为每个人都可能遭遇到意外带给我们的伤害?那么该如何面对无法抹去的悲伤?
导演者南尼·莫瑞提,近年作品减少了,但我仍然非常热爱这位意大利左派(《教皇的诞生》、《我的母亲》),他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的特点被评论家总结为政治性、反讽性、以及自传性。早期时,他一直在自己的作品里扮演一个叫“米凯莱·阿皮切拉”的人物,发表自己的言论和情绪。他的名言是:“我不是一个导演。我只是在有话想说时制作电影而已”。
所以,莫瑞提的诸多夹叙夹议的散文形态的电影,总是很诚实、很坦率。《儿子的房间》是一部最不莫瑞提的作品,距离他自己的作品特性最遥远,他自己的角色不再叫米凯莱·阿皮切拉,而是改为自己的真名乔万尼,诚实和坦率仍然是这部影片最重要的品质。它描绘当一个幸福家庭突然遭遇不幸时,悲伤是否能够自然消退。
心理医生的乔万尼生活在意大利北部海滨小镇安科纳,住在一坐漂亮公寓里,妻子宝拉开着一家书店,两个10来岁的孩子安卓和伊琳娜正在上中学。在影片的前半部分,这个中产家庭正处于“黄金时期”:中年的乔万尼和宝拉正在最富魅力的年龄,他们仍然彼此深爱,孩子们没有常见的叛逆、显得善解人意,父母对他们的态度健康而宽容。我们看到父亲经常下厨、并常和儿子一起慢跑;母亲善解人意、也不干涉女儿的感情生活。甚至有人说:“我们看到的是银幕史上最快乐的一个家庭”。一个人人向往的完美家庭。
影片的展开就像是风吹过水面一样,微微泛起波纹,一道接着一道。即使是悲剧降临时也是如此。我已经很多遍重看这部电影,仍然欣赏莫瑞提赋予影片的“生活的肌理”,并不是说它有多写实,而是他能将世界的状态和人物的内心精准地展现出来。
没有剧烈的戏剧冲突,是一个日常生活中的意外,安卓和同学出海潜水时丧生了。然后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悲伤的场景。作为心理医生的乔万尼开始质疑自己的工作,他再也无法冷静地倾听患者们的诉说。同时他也质疑自己的家庭——他发现家里充斥着有裂痕的东西,从烟灰缸到花瓶,他指着碗柜上的茶壶说:一切就像这个已经摔碎的茶壶一样,重新粘起来也没有用,“都是假的,都是脆弱的”。
莫瑞提扮演的心理医师乔万尼,被刻画成冷静、平和、理性的知识分子。但是面对巨大悲伤,依然如此无力。他的无信仰(无法接受“命运的安排、上帝的召唤”这样的言辞)使得摆脱痛苦更为艰难;而他的自责(如果没有因为临时去病人家而取消和儿子跑步的约定,那么儿子就不会去潜水)更加伤害着家人的情绪。
悲伤是人生的裂痕。沿着这道裂痕,生活被粉碎成愤怒的、恐惧的、悔恨的。当遭遇剧烈突变,每个人其实都是可怜的心理病人。
眼见着这个家庭沉浸在伤痛中无法自拔,儿子的房间成为永恒的空洞。忽然一日,他们收到了一封某个陌生女孩写给儿子的信,信上写着对儿子短暂而强烈的爱慕,这仿佛是一道重新照入这个家庭的阳光。
不久,这个叫做安妮的女孩不被预期地前来造访,并带来了安卓曾经寄给她的照片,是在他房间里拍的。乔万尼仿佛重新感受到儿子留下的爱的痕迹。他和妻子、女儿愿意开车送准备搭车出游的安妮和她的男友一程。这也是自从安卓死后,这家人第一次重新亲近在一起,结果车开了一夜,路越走越远,一直抵达意大利和法国交界处。作为象征,这也意味他们从“儿子的房间”走出来,越过了悲伤的边境。
最后一个镜头是安妮的主观镜头,她在缓缓开往远方的大巴上,看着乔万尼、宝拉、伊琳娜在海滩上漫步。是什么样的原因促使乔万尼和他的家人重新回到健康的生活中来,南尼·莫瑞提没有提供答案,但他让我们看到生命自我修复的能力。
菲利普·肯普谈及这部电影时:“没有拥抱或爱的流溢,三个人各走各的,但我们可以感觉到,如今担子不再沉重了。”正如肯普说的,莫瑞蒂是如此诚实,他只让我们看到悲哀消退的可能,但——“没有给我们更多”。也正是如此,《儿子的房间》成为我记忆中的电影,因为它如此克制又如此温柔,他让我们看到日常生活里遭遇伤痛的可能性、以及愈合伤痛的可能性。
这是我心目中真正的“治愈电影”。让我们不至于在令人绝望的痛苦面前,只有悲伤、恐惧和愤怒伴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