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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352 综合症与一百年,光合记忆

综合症与一百年Syndromes and a Century (2006),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352天


2017年11月19日星期日
片名:综合症与一百年Syndromes and a Century (2006),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广东梅县,宾馆

02、03年左右看《祝福》,就直觉到阿彼察邦(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将是新世纪最重要的电影作者之一。也许我未必确信自己是否准确理解他的作品,但他的电影里洋溢着的神秘感和魔幻性,这点始终很吸引我。在我记忆里,最亲近的阿比察邦电影大概就是《综合症与一百年》。今天躺在南方小镇的宾馆里重看,真有一种观看时间容器的感觉。好像这个电影真能保存着你十年前的记忆。平时不会想起来,一看就释放出来了。

很久之前,有一位教电影的友人,对他的学生们说:当你们不假思索地在脑海里即刻想到某个画面,那也许就是你们最想要拍的电影。如果说电影还可以是一种最诚恳的、最真实的表现,那么这种表现应该就是记忆。

当我看到《综合症与一百年》这部泰国电影时,就想起这桩往事。在这个电影结束之后,我立即又重新看了一遍。这是一部可以循环播放的电影。因为它讲的不完全是一个故事,在放映的时间里,并不需要观看者去接受它、去思想它、去理解它,我们不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它。

这部电影再现的是时光,这时光是作者的、是观众的、也是全人类的。如果说它还有故事,那么是一些“故事之光”,结合看的人自己的感受和回忆,让故事在心里面、在光的作用下各自生长起来。

导演阿比察邦说电影是源自于自己做医生的父亲和母亲,源自于自己儿时成长的医院。《综合症与一百年》是一个二元结构的作品。影片分作前后两段,都是关于医院生活的,两部分的开头刻意得一致:场景、人物、甚至对白,都是一位女医生对新人的一系列问话和测试。在影片逐渐展开之后,情节就像树的分枝,越长越开,指向各自的天空。其中区别最大的是医院的环境,或者可以说是人与自然的关系。

综合症与一百年Syndromes and a Century (2006),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影片前一部分的医院,就坐落在野外,镜头所在都是满眼绿色,故事就发生在太阳底下。人和自然非常亲近。在爱情里,联系男人和女人的是一棵树兰。人们相信把腿上涂满河泥会使骨伤痊愈。

后一部分的医院,则坐落在城市里,画面都是白色的,白色的房间和白色的衣着,故事发生在白色的人造光下。人与自然隔绝。但人们依然有爱情、信仰和幽默感。男女之间的表白依然在重演。墙角的假肢里可以藏着一瓶酒。医生相信可以用意志力向病人身体里输入太阳的能量。诸如此类,你也可以说这是一部有关东方神秘的电影。

对于电影之名的解释,导演阿比察邦解释说,“综合症”是指某种人类的行为,比如我们陷入爱情。但是这个词不带有贬意的成分,“陷入爱情就是一种病,是我们所表现出的一种症状”。而“一百年”是一种进行中的,向前运动的感觉。“一个世纪或多或少就像人的一生”。

重生与轮回成为他这部作品中的思考重点,他说“我们经常地反省、聚集我们的气场,学着从生活中汲取力量,目的就是为了有一天,我们可以最终获得真正的快乐。”就这部电影来说,前后部分的结尾(浅吟低唱和广场舞)都是充满喜悦的。

综合症与一百年Syndromes and a Century (2006),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回到这部影片拍摄的伊始,阿比察邦说他从未在自己的家乡取过景。“现在,我的家乡正在迅速地改变,越来越像曼谷了,而我的记忆也离得越来越远。我们正在全球化的影响下生活着,那我们要如何拍电影,这让我去于拍摄一部真正的私人回忆的电影的渴望变得愈加强烈起来”。

于是记忆成为拍摄电影的唯一的动力,当然他的表达非常自然,他并不在乎“重现”,因为我们的大脑不是摄像机,而记忆也必然是混合着当下的感受。如此这般,《综合症与一百年》反而真正地超越了时间。

尽管,《综合症与一百年》表现地并不是我们(每个观众)所知的生活,但它确实具有一种新世纪影像的力量:让画面里吹动树林的风成为我们自己记忆里的风,让夜里传来的歌成为我们自己记忆里的歌。在略有沉闷的安静里面,模糊了场域的作用:医院有时是郊游的场所(前半部分)、有时是一个壁球馆(后半部分)。这种场景不一定是生活的真实,却表现出梦和记忆的真实。这也是这部电影迷人的原因之一。

其实,我乍看完这部影片,有些不知所措,极其喜爱却无法形容。后来读到一位美国评论者(Stephanie Zacharek)的简评,有些豁然,他觉得这部电影“就像滑过我手掌的水,在看完之后的一整天,它的故事都还慢慢在我心里泛起涟漪。”

确实,里面的人物事情就像一串串水珠,那个初涉爱情的女医生、在夜市上唱歌的牙医、在树下弹吉他的和尚;在医院走廊里人与人群的擦身而过、地下室里烟与烟雾的缓缓变化,都成为难以忘怀的影像碎片,或者说是“心灵上的神秘体验”。

这种体验就好比植物所做光合作用里的光,而观者内心的知识与情感则是空气和水,它将电影里的记忆变成我们自身的经验。

综合症与一百年Syndromes and a Century (2006),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第50、51周 新世纪最动人的14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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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时光 L’heure d’été‎ (2008),奥利维耶·阿萨亚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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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乡民谣 Inside Llewyn Davis‎ (2013),乔尔·科恩 / 伊桑·科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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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症与一百年Syndromes and a Century (2006),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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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车 Gran Torino‎ (2009),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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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