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不成问题的问题》差不多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当时是在电影学院“金字奖”的颁奖典礼上,现场坐满了电影学院的学生和各种慕名而来的媒体观众,就连过道上也全都是人。放映结束之后,反响很好,大家连连鼓掌,电影也成为了很多人去年的年度十佳之一。
随后消息传来,《不成问题的问题》拿下了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又在金马奖上两提两中,一举拿下了最佳男主角和最佳改编剧本两个大奖。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部电影成为影迷圈中万众期待的“神作”,大家都在期待它上映的那一天。基本上之后的每一个电影节展,只要放这部电影,总是一片求票声。
一年之后的今天,电影终于得以上映,其中过程想必非常不易。不过也因此,有机会能够采访到梅峰老师。正如大家所传言的那样,梅峰老师温文尔雅,平易近人,非常绅士,言语间总透露着一种谦逊的态度,采访起来非常舒服。
1.
事实上,《不成问题的问题》对于梅峰老师来说,是个半命题的作文。最初是2016年,电影频道准备做一个纪念老舍先生去世50周年的电视电影,但最终项目没成。
随后,北京电影学院下属的青年电影制片厂有一个“新学院派”的概念,要继承80年代电影学院老师们——比如谢飞老师——所具有的敢为人先的创新精神和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旨在扶持学院体系中的师生去拍电影,梅峰老师就把老舍先生的这个项目报上去了,结果就通过了。
这也正是电影中大多数的演员和幕后工作者都是学院派出身的原因。范伟老师,著名表演艺术家;饰演尤太太的殷桃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戏剧系;电影中唱戏的史依弘则是上海京剧院著名演员;饰演尤大兴的王一鸣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
最终选择改编老舍先生的《不成问题的问题》倒也有些机缘巧合。中文系出身的梅峰老师,早在大学时代就基本上读过所有老舍先生的代表作,但是这篇《不成问题的问题》却是确定电影计划之后才找到的,也是老舍先生作品中较少被人提起的一篇。
小说写于1943年,正值抗战时期。故事发生在当时处于大后方重庆的“树华农场”,农场本该在战乱时期,因物质匮乏而身价暴涨,但事实上却在丁务源主任的管理下,入不敷出,一直亏钱。最终导致了股东们的不满意,撤换了主任。这一场管理者的撤换风波,引出了无数有趣的故事,但最终也并没有改变农场走向衰落的命运。
2.
梅峰老师在谈起为什么一下子就选定这篇小说来改编电影的时候,说到:“看到这篇小说的时候就觉得非常生动,就算是今天来看,也不会因为时间久远而产生距离感。老舍先生在小说中描摹的这些人物,在如今的现实中,还是能够找到活生生的例子。”
比如“树华农场”前后两位主任的性格都非常具有代表性。前任丁主任极其擅长于人情交际,对上勤服侍,对下和稀泥,如鱼得水,本身却没有任何真本事,这正是根植于深厚的中国传统社会结构与历史文化的人情世故;
而后来的主任尤大兴,留洋归来的博士,兢兢业业,抱着实干救国的热情试图改变整个农场的现状,可是严格的制度化管理却在在中国人情社会的实际操作中四处碰壁,最终在丁务源、秦妙斋和工人的联手夹击和大字报攻势下,灰溜溜地被排挤出了农场。
这两个人物放在当时的中国来看,极具代表性;而放在今天来看,无论是官场、职场,甚至学校中,都同样具有实际意义。
可以看出,在老舍先生的原著中,带有很强的评判色彩,用其漫画式的夸张文笔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时中国人情社会、政治体系的问题。但是这一点上,梅峰老师却在电影中做出了相应的弱化处理,反而以诗意的写实为观众娓娓道来。
在梅峰老师看来,这个时代的我们和1943年的老舍先生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从小说中可以读出,写下这些文字的老舍先生心境是相当悲愤的,甚至可以说对于笔下的所有人物,包括丁主任、尤主任,都不认可。这其实就是老舍先生当时忧国忧民的心态。
“但是放在今天来说,这种对国家、民族忧虑的情绪有没有必要被放大呢?这是我们在创作这部电影的时候所需要做的一个平衡,让整部电影的内容更有效地和如今的观众去交流。”
所以电影最后在尤主任的太太这个角色上做出一些调整,使得这个角色显得相对气息绵长一些,减弱了它的社会性讽刺和批判,反而带有一些抒情的悲剧味道。
3.
把这样的故事搬上大银幕显然很难引起今天大多数观众的注意,这使得电影在改编上存在很多显而易见的难题。梅峰老师说:“难度和困境当然是有的,但是倒也没有到要放弃这个作品的程度。”
改编剧本的第一稿是梅峰老师自己根据小说写的。但从电影性上来看,时间和空间上都相对单薄。因为老舍先生的小说中,从头到尾都是农场,而且全都是男人的故事。那些江面、码头的画面就变得似乎没有存在的意义,而仅仅只是过渡场景而已。
随后梅峰老师找到了黄石,也是梅峰老师在电影学院的研究生,两个人一起来在原稿的基础上加了一些戏。比如写一写股东和老爷们的生活场景,在农场之外为电影带来一些新的场景。
抗战时期处于大后方的重庆,相对稳定,各地的人民都朝着重庆涌来,以至于人来人往,鱼龙混杂。这些人中既有逃荒逃难而来的平民,也有迁移而来的大学生、文化工作者,还有一些上海、北京这种大城市而来的老爷太太们,这就使得电影更加丰富了。
这些人各有各的习性和癖好。上海老爷说上海话,重庆乡绅说巴渝方言,当地工人又有自己的语言风格,电影都如实展示了这些,甚至还拍了很多“吃吃茶,打打麻将”的戏。
为了写好这些老爷太太的生活,梅峰老师和黄石又重看了一遍《围城》,大面积地回忆张爱玲,搜罗抗战时期关于重庆政界、军界、文化界、教育界甚至黑帮的大量文献,像“现在市面上鸡蛋两块二一只,猪肉十四块钱一斤”这样的台词,都是从重庆当时的物价表里查出来的。
4.
不过在整体的改编原则上,梅峰老师还坚持尽量保留了老舍先生原著中的对白。在此基础上,才稍作润色和加工。因为在梅峰老师看来,老舍先生的语言风格非常幽默诙谐。“如果不忠实地还原,恐怕是会带来损失,或者偏离了老舍先生的美学风格的。”
对于原著中的白描部分,比如文中介绍秦妙斋出身的那一段文字 ,电影则处理为通过其他角色的对话来转述。但是这些转述对白中的词句,也还都是老舍先生作品中原有的。
尽管这样的处理方式,导致整部电影的对话非常密集,信息量极大,使得部分观众来不及反应。但梅峰老师坚持认为,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只要保留了故事的基本框架,让观众能够明白这是一场主任撤换风波就可以了。至于高密度的对白,更多有趣的人物则使得整部电影更加丰富。”
从另一个层次上来看,这些对白更是中国传统文学中的日常性。在中国的传统文学中,描摹人情和场景其实都相对比较琐碎,而在电影中把这一点做足,则显得更加真实。
为了达到这一点,电影在影像风格上也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用灰蒙蒙的黑白画面。这是因为故事的发生地在于重庆这个常年见不到太阳的地方,每当下雨起雾的时候更是雾蒙蒙的一片。所以在选择镜头的时候,也选用了相对比较柔和,灰度比较大的1950年代的英国老库克镜头。
无论是在视觉上还是文本上,梅峰老师都是尽量写实地把老舍笔下的那个农场在大银幕上展示出来,带上自己独有的诗意。
5.
梅峰老师说:“其实走到今天宣发阶段,我还是在学习。”作为自己的导演处女作,又是一部改编自老舍先生、别具一格的黑白文艺作品,导演的压力和难度可想而知。
剧组从2014年冬天开始选景。为了找到老舍先生笔下的“树华农场”,剧组跑遍了重庆乡下的小村庄,最后无意间在重庆北碚发现了这处好看的山腰,也就是电影的拍摄地——重庆北碚金刀峡。
这里有S形的河流和盘山小路,山上种满了果树,山下都是水稻和蔬菜,现成就是一个农庄,跟老舍小说中描写的景致重合度很高。
整部电影拍摄时间只花了36天,远远短于制片公司规定的45天时间。梅峰老师说:“电影拍摄还算比较顺利的。演员们在开拍之前都做足了准备,到了现场,我只需要坐在那看他们精彩的表演就可以了。”
电影完成之后,梅峰老师怀着忐忑的心情参加了东京国际电影节和金马奖。两个电影节的肯定让他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而如今电影即将迎来公映,梅峰老师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采访结束例行拍几张封面照的时候,梅峰老师开玩笑着说:“要把我们上映的日期拍进去啊。”的确,作为这样一部与当下中国电影市场格格不入的电影,梅峰老师的担忧也可以理解。
最后,只希望优秀的电影不被市场所埋没。希望大家都能去电影院看一下这部尤为不同的优秀电影。惊不惊喜,我不能保证;但至少不会令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