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田壮壮的采访遇到了一些小意外,使初次见面像是久别重逢。
在大厅中等待十分钟后,这位两鬓斑白的中国第五代导演拉开屋门,身上崭新的白衬衣领子翻起来、露出刚打好结还略显凌乱的领带。
“还有采访吗?”他非常惊奇地问道,“不好意思,我以为全部结束了。”
田壮壮在接受最后两场专访前,正匆忙试穿第二天需要他将展示给釜山国际电影节闭幕献映仪式上所有宾客的礼服。
一个利落、灵巧、黑色衣裤的少女身影不知何时飘了进来,趁她打开屋门,记者瞥见屋内已经换上一套格纹西服、正在照镜子的田壮壮。
此刻“少女”一回头,原来是刚在另一个房间结束专访的张艾嘉。
由于二人合作的影片《相爱相亲》进入宣传期,赴各大电影节(主要包括釜山国际电影节、平遥国际电影节以及香港亚洲电影节)所需正式着装,由导演张艾嘉帮忙挑选。
一位本来是导演,最近做了演员;一位主要是演员,如今导演完成了第十一部长片。仅在第54届台北金马影展,《相爱相亲》就获得了7项提名,但这似乎在上映所经历的第一个周末来看,并没有给到这部电影的票房收入很大帮助。
戏里戏外,都是“相爱相亲”
田壮壮与张艾嘉是老朋友了,两位电影人相识多年,但在这次合作前,也有将近十年时间未曾谈起过电影来。“最开始我感到出乎意料,为什么她要找我这样一个没演过戏的人来参与到她这部重要的新片。”在接受采访的过程中,田壮壮恢复了一身简朴随意的打扮,倚靠在沙发上一边回想着,一边记忆则像流水般汩汩不绝,“后来我知道影片里的‘老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明白了她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
在影片《相爱相亲》中,田壮壮扮演了身为即将退休教师的主妇“岳素英”的丈夫“尹孝平”,这个“老尹”是一名年过半百有余、仍然要朝九晚五不辞辛苦上班的驾校教练,恰如田壮壮的年纪。
活到这个岁数,人开始变得固执。老尹性情随和,家里的事不多管多问,常年相处已经让他非凡地适应了家庭中的任何状况,对于妻子在经历丧母后的种种表现老尹小心翼翼、默默接纳着。他爱着这个家,但大部分时间内,他宁肯放任自流当个不管不顾的甩手掌柜。他是一个我们在平常生活里常能见到、想到的那样对生活见怪不怪的“中老年人”。
“她需要一个没有太多舞台经验的、有预期的演员,一个在银幕上有着陌生面孔、又有生活气息的人。”田壮壮所描述的这个人即是从来没有演过戏的他自己,也是片中踟蹰在妻女之间、不知如何是好的“老尹”,——在家中不常张罗事情的丈夫貌似处变不惊,但因为早先都是妻子照料家庭、抛头露面,男人对于各种境况手足无措,是一个没有经验的“演员”,一个面孔陌生却也熟悉的人。正是因为如此,很多看过《相爱相亲》的观众在说,田壮壮老师扮演的角色让他们想起了自己的爸爸。
“虽然我没有表演经验,我也觉得这部电影不需要去找一个很贵但又不满意的演员来代替。我很愉快地加入进来,而且感到很有收获。”在即将启幕的第54届台北金马影展上,已获提名的“新演员”田壮壮将与包括涂们、黄渤、金城武、庄凯勋在内的两岸三地职业演员一起,角逐金马奖最佳男主角奖项。
“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机会,能够近距离全程观察一名同行如何工作。”张艾嘉既是田壮壮的老朋友,也是田壮壮的学生们非常喜欢的一位女性导演。近年来,田壮壮以监制身份指导了多部影片,“作为监制,主要关注的是剧本阶段的工作,后期很少介入。我不觉得对于《相爱相亲》这个故事我能做得比张艾嘉好。做演员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可以看到她从创作、拍摄到最后每一阶段的观察和考虑。”
《相爱相亲》筹备了4年。在巴塞电影对张艾嘉的专访中,她曾提到在剧本修改、勘景付出了许多时间。田壮壮作为一名“同行”,在评价张艾嘉之于《相爱相亲》的努力时评价道:“她所做的准备已经相当全面。张艾嘉对生活的观察细腻、丰富,而且是一个很好聊天的人。在沟通的时候,她不会计较你的身份,只要有兴趣她都会跟你聊、都聊得起来。很有耐心,不会指导性、很自我地地去说你应该怎么做。我们合作得非常愉快。”
《相爱相亲》的真情实感触动了我
最近两三年,女性主义倾向言论更加活跃,这种盎然春来的活跃也体现在了银幕上,《黑处有什么》《我心雀跃》以及本文介绍的影片《相爱相亲》、即将上映的《嘉年华》都出自女性导演之手,不仅在以男性为主的电影行业中占据一席之地、为人铭记,也给电影市场带来的一种清新气息。
以女性视角为主展开叙述是这些作品的共同特点,但也被作为了作品面临的共同制约。“女性化不代表女导演不懂男人、不懂真实生活。否则女性导演和编剧就塑造不出像影片里尹孝平、阿达这样的人。”田壮壮认为,《相爱相亲》是一部不同于张艾嘉以往作品的电影,也不同于其他一些家庭伦理剧,影片没有停留在家长里短表皮,而是深入去讨论一个理想的、完整的家庭应该是什么样,其中的人与人该如何把感情这件事认真对待,“这也是吸引我参演《相爱相亲》的最重要原因。”
至于影片中视角由张艾嘉扮演的妻子“岳慧英”、郎月婷扮演的女儿“薇薇”、吴彦姝女士扮演的“姥姥”引领,男性角色犹如故事当中的插曲,田壮壮以一名从业近40年的导演所思考的深度谈道:“女导演要讲的故事以女性为视角出发,这跟她本身性别,和她表达的初衷、状态有关,这不影响他理解、了解男人。也不影响她们理解、建立一个完整的故事。”同时,同样以现实主义题材为创作根基的导演田壮壮,则表示自己不会考虑去拍一部这样的电影,其一是由于女性导演对于家庭、情感有着自己独到的洞察,其二则是,“我可能拍的时候也不会让人觉得这么轻松。”他认为,这部电影包容、克制,对现实没有刻意报以尖锐的批判。
田壮壮称《相爱相亲》很“理想”且并非“理想主义”:“尽管无论是作为观众还是导演,每个人理想化的生活图景看法不同,但是有理想总比没有理想好。”
那么导演、演员田壮壮所认为的电影理想是什么呢?
电影充满生机,非票房所能定义
“相比于‘票房大卖’,我更希望的则是电影被更多人看到。”在影片上映之前半个月,田壮壮接受巴塞电影记者采访时如是说,“我觉得‘票房大卖’不是一个最好的口号。”回顾田壮壮成为导演以来所有的作品,其中不乏叫座并且知名的影片,比如曾在1991年获第4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特别提及荣誉的《大太监李莲英》,在他看来,是否能“大卖”不能作为衡量电影质量优劣的标准。
“一部电影可能这次卖了一两亿,然后就消失在无数的电影之中、没人看了,也有电影过了一百年还有人看。理想中的好电影是充满想象力、跨越时代的。”自称是体制内导演,不以拍电影为生的中国第五代导演田壮壮如此评价,从过去到现在,中国电影一直在退步。曾经电影作者会首先问自己“我要拍什么”,到后来首先问“拍什么能过审”,而现在是首先评估“这样拍能不能赚钱”。
“很多年前,《焦裕禄》这部电影就卖出了750个拷贝,一个拷贝定的是70万,这个收入在当年的概念里跟今天的《战狼2》也差不多了。但是一般来说,一部电影通常也就买180来个拷贝。你能说这里面卖得好的就一定好,卖得不好的就一定不好吗?”曾执导包括《盗马贼》《鼓书艺人》《大太监李莲英》《蓝风筝》《吴清源》等多部经典影片的田壮壮,所言所思透露出的“理想现实主义”令人不禁思考是否确有可行性。
但完成《德拉姆》的经验印证了这番“理想”。
“拍一部电影要耗费很多精力、资源,对于我来说,拿一个小成本也可以拍,做好这件事与你所能得到的素材、资金关系不大。”
在田壮壮接到日本NHK电视台投资,拍摄关于茶马古道的纪录片《德拉姆》之前,他的朋友提供给他两台当时刚刚问世的手持DV。田壮壮带着这两台机器到云南拍外景素材,一头扎进去就是6年。
“如果没有90%以上的把握,我是不会选择去拍一部电影的。它非常耗费精力和时间,这是一场战斗,你不能骗自己、骗身边的人说跟着我走吧我们来拍电影。”田壮壮拍外景归来后,挑选素材剪出了样片投到NHK电视台,后来得到了拍成一部纪录长片的资金和机会。
一部从筹备到公映,《德拉姆》用了10年时间方才问世,电影消耗的不仅仅是金钱,甚至与金钱无关,它也消耗着人的创造力。“如果只看是不是卖座,太片面了。电影作品有时是表达一种心情、情绪,越多人能看到电影,才是更好的。”
年总票房达到1000亿时,才能容下更多的《相爱相亲》
“假如一年到头,整个中国只有30部电影的规模,那外国电影一部都进不来,国内的各个制片厂一年就两部都拍不了。”没有把拍电影、当导演作为饭碗的田壮壮坦言,此前他已经预计中国年总票房会达到目前的400亿之多,并且他也希望电影市场规模变得更大,“有很多电影我也许很不喜欢,但当5年内我们的票房达到1000亿甚至更多,意味着我们有更大的能力以及包容度,接受更多的《相爱相亲》。”
这样的回答,结合在接受整个采访过程中,田壮壮对电影意味着什么这一问题的看法,一开始的确令人感到困惑。这种困惑也经常被银幕另一边的观众们所提及,那就是究竟拍电影的初衷与金钱回报之间是否有矛盾、如何平衡并看待任何一种平衡后(或妥协后)的结果。
一方面,田壮壮认为,对于拍电影,作为作者要保持单纯,另一方面也不拒绝为自己认真努力的创作争取机会、争取观众。“现在我们做电影都是在退步,首要追求一层比一层低。如果是老百姓想做这件事赚不赚钱,我觉得一点毛病都没有;但作为艺术创作者,拍电影想的是赚不赚钱,确实是一个很无聊的事。这样一种心态下,再去拍电影就真的很没意思了。”
关于什么是电影作者的单纯,记者也结合起来询问了田壮壮对于自身所处的“中国第五代导演”持哪些看法,田壮壮也直言不讳地说,“陈凯歌是值得尊敬的,他是一个‘找骂的人’,但是所做的种种都是为了要满足心中那种对古风的想象和着迷。我与《刺客聂隐娘》的美术指导黄英聊天,发现他们为实现个人心目中的唐风做了甚至超越电影以上的庞大工作,侯孝贤、陈凯歌这些人都是‘小男生’一样的单纯,拍电影就是要把自己所想象的场景变成真。”
借由我们问及田壮壮这最后一个问题得到的回应,再想起田壮壮那听上去十分“矛盾”的观点,实际上发现电影作者的确一直都是“造梦者”。
为了实现心中的幻梦,他们会实际地去考虑应用那些技术、选择哪些演员、需要多少资金和资源,再把这些梦境带给尽可能多的观众,用电影与其他人交流内心中的世界。
张艾嘉作《相爱相亲》也是如此,与所有人分享一个在这部影片所有的幕后作者们看来、理想的温馨之家。
“有许多主题,不适合一些作者,甚至不适合设定在中国。美国超级英雄电影非常受欢迎,但把它变成中国武侠运用高科技、飞来飞去、劫富济贫就会显得滑稽。”
通常我们也许会认为,作为艺术创作者的电影作者们头脑中的思路总是天马行空、飘逸而没有逻辑,田壮壮对自身思考的梳理却精确地对应了如今效法海外的IP孵化者在研究受众心理时遇到的问题。这似乎是以受众侧反馈引发的本土化问题,实际上则是从作者侧出发的自我评估结果。“我有武侠梦,我相信男人们都有这种打打杀杀的梦,同时我也有科幻梦,有一个关于外太空的梦我做了好几年,一直是同一个梦。但这些都是一些不同的主题,作为导演我要想的是以我的阅历,我有没有把握去拍好它。”
创造基于经验,擅长即是熟知,如果什么主题受欢迎就去拍什么,不但无法有所建树,甚至连一偿心愿都不能实现。作者想拍的东西难以被论证为一个受欢迎的内容,常常被要求根据受众分析的结果拍一些被认为受欢迎的,但也可能结果是依然不受欢迎。“做全职导演的话,有时候昂着头,大多数时候都要低着头。”
但是,像张艾嘉、田壮壮这样,不需要将收入看得那么重的电影人,当他们有把握、想要拍好一个故事时,《相爱相亲》这样的“小片”就能有机会经过作者多年心血与思考沉淀,走到观众面前。电影人的处境,富有纯真理想、闪耀着个性与梦幻华彩,又十分现实、干涩。造梦者与投机者混在一起涌入了影视行业的巨大销金窟,口碑与票房似乎总在缠斗,谁是谁非竟难辨。
“既要有纯粹的作者,也要有认真严肃的媒体去挖掘、展示作者的初衷,完成引导、完成这种通过电影实现的交流。如果我们能够以1000亿去渴望电影,更多的《相爱相亲》就能够存在,也能够等来它们的观众。”
已逾65岁的田壮壮在访问一开始说——电影不会输得一无所有。尽管指的是回报,但期待的更多是金钱回报之外来自观众反馈的“回报”。但愿这一句话如电影从作者内心走到观众眼前一样,穿过时间的暗房,然后栩栩如生,成真。
采访:法兰西胶片
撰文:Superhat
拍摄:健文
剪辑:潘航
版权合作©️巴塞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