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主任交给我一项任务,让我每天早上去教室生炉子。
这不是一项委以重任的工作,而是一份惩罚。年代久远,我已经无法回忆到底是因为上课时做小动作,还是因为某一次打架。有次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说我长得像猴子,我不依不饶一直跟着她骂:你才像猴子呢。从课堂跟到教研室,从教研室跟到她家。那是八十年代初,我们这些小孩子也继承了社会上的造反精神。或许一出生我们就在社会上,父母把我们散养在大街上。我们胆量超强、自尊心敏感。
每年十一月,山西进入漫长的冬季。晨读是早六点,我每天一早五点半前要到学校,在同学们到来之前生好火。教室前部、后部分别有两个大铁炉。我要去找柴,取煤,揉一团《山西日报》燃起火(有时候是《人民日报》)。考验我的并不是生火技术,对在山西长大的孩子来说,这是从小必须练就的基本技能。
让我畏惧的是冬天五点多的黑暗,还有县城的寂静。从我家辘轳把街出来,要穿过漫长的三隍庙街,经过黑漆漆的天主堂,才能到达零星有几盏路灯的县城主街。
到底是孩子,还是有怕的东西。
每天早上,起床穿好衣服站在院子里准备出门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都是各种鬼怪故事。我攥紧拳头,迈步进入黑暗。视觉听觉处在高度的紧张之中:我做好了随时邂逅无头女鬼的打算,也有突然要和吊死鬼搏斗的心理预案。
我的形意拳师傅告诉我:黑暗中走路如果有人在后面喊你,不应声,更不猛回头。头上朗月是明灯一盏,左右肩上也各有一盏护法神灯。如果慌张回头,小心肩上神灯跌落。
走到县城主街才会稍微放松一下,我开始对县城清晨的秩序着迷:你会看见一男一女在路边等长途汽车,他们搭上开往太原的最早一班车,就会知道他们快要结婚了,这一定是去省城买东西;也能看到监狱里的公安部队,军人们一大早荷枪实弹在县城的街道上拉练;也能看到下夜班的工人,他们从西门的大坡上骑自行车下来,风驰电掣地投入到他们的床铺。
他们与我擦身而过,没有人留意他们的出现帮助了一个恐惧的孩子。我注视着他们,站在太阳升起之前的马路边,站在我的城池里,他们成为我的世界,我的主人公。
我上的实验小学解放前是狄公庙。狄青是山西汾阳人,所以县城会有这样一座老庙。高年级同学常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有人,有一天早上在体育器材室看到了三个穿白衣的鬼在半空中飘动。也有人会给我们讲,有人,有一天晚上在教工灶上,看到了穿着古代衣服的一家人。
当我推开学校厚厚的大门,也就是厚厚的庙门进入到校园里的时候,又恢复到了紧张的状态。学校一片黑暗,我找钥匙打开教室的门,然后点着蜡烛。当蜡烛的灯光燃起的时候,迅速用目光搜索教室的每个角落,发现安全无恙才慢慢放心下来。
我去煤堆取煤,回到教室开始生火。当两个炉膛里跳跃起红色的火焰,我要把所有的窗户打开,拿一个作业本把弥散在教室里的烟扇出去。离同学到来还有一段时间,我会拿起粉笔,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漫无目的地画些图案。这块黑板记录了我的心情。
我会在第一个同学到来之时把这些图案从黑板上擦掉。
但,那一片深邃的黑暗,连同冬天刺骨的寒冷。屋檐下的冰凌,连同手上裂开的口子。天边出现的第一抹亮光,连同嘴角突然尝到一口咸味,才发现自己已经流下眼泪的瞬间,没有人可以从我的心头抹去。
上初中的时候,班里出黑板报的工作正式落在了我的头上。从设计版式、报头到编辑内容,都我一个人包办。找报纸杂志抄写一篇散文,一首诗,再写一些时事新闻,内容很容易填充满整个黑板。但用今天的话讲,叫流量很差。同学们不太在意我写的这些东西。班主任跟我谈,让我出一些能够吸引同学的内容。
想来想去,我准备增加智力测验的内容,有谜面就有谜底,这样增加与读者的互动,不愁他们不看黑板报。
八十年代非常流行智力测验,匮乏人才的国度急需寻找一些天才。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天上课,突然从外面进来一群成年人。我的心跳了一下,以为又是来打预防针的。我从小怕打针,一看这个阵仗肌肉已经紧张起来。但进来的人是县教育局和体委的,他们来寻找神童。
办法是在纸上写一个字放进信封,让我们每个同学用耳朵听,然后猜里边写的是什么字。据说在外省,发现了好多可以用耳测字的灵异少年。测试下来,我们整个班都没有这样的人才。但突如其来的造访让我们45分钟的课程缩短了很多,在枯燥的课堂上这像是一个节日。
出谜语和智力测验题,一直是我在黑板报,这一旧媒体时代最常使用的互动手段。到了高中,因为我们的中学是省重点,所以国家给每个学生每个月有一块钱的班费。班主任说,不如每天在黑板上出一个谜语,让同学猜一猜,这样可以拿班费给猜出来的同学买奖品。
有一天又出黑板报,我发现自己毫无准备,忘了找一个现成的谜语。那时有一首歌《阿里巴巴》风靡全国已经很多年了,我突然恶作剧起来,出了一个根本没有谜底的谜语叫“阿里巴巴吃苹果”。
写完想了想,又写下:打一成语。
同学们围拢在黑板前,皱着眉头互相探讨着“阿里巴巴吃苹果”到底是什么意思。要好的同学把我拉到墙角,让我透露谜底是什么。我笑而不答,也无从可讲。
这道谜语成为一道悬案,伴随了同学们的高中生活。
大四那年,我买了第一台手机,是摩托罗拉。随后,手机那样深刻地介入到我们的生活中,未曾所料。随着苹果的普及,我的很多同学也成为“苹果教”的信徒,在聚会的时候会谈起苹果谈起乔布斯。
高中的时候,英语课里有一篇讲电脑的课文我们是当科幻小说看的,讲人类未来会通过互联网彼此沟通,甚至可以电脑购物。没想到现在,网络购物已经成为非常主流的消费方式。很多人成为阿里巴巴、淘宝的用户。
前几年同学聚会,有人突然想起了我出过的谜语。他说:阿里巴巴吃苹果,你难道觉得马云的阿里巴巴动了吃掉苹果的心? 原来你一早就预见到了。他们又开始追问我谜底究竟是什么,我还是笑而不语。
大家其实早已知道这只是个恶作剧,但荒诞的是,时代会为这个不值一提的玩笑,提供一个严肃的答案。
我还是会想起小时侯的恐惧,虽然现在每一部手机上都已经有了强光手电。初中的时候和父亲提起小学时的经历,父亲问我:你是怕人还是怕鬼。我说:我打过很多架,见过很多坏人,所以我不怕人,怕鬼。父亲笑笑,第二天给我买了一套《聊斋志异》。看完后,我不怕鬼了。
我没见过鬼,坏人这些年倒是日新月异了。这当然超出了一个孩子的见识。面对人,我们都还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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