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蔡雨辰;采访/蔡雨辰(导演部分)、陈亭聿(演员部分)
大概,只有黄信尧拍得出如此慵懒的悬疑惊悚片。
在海边的小村庄,佛像工厂里发生了一桩谋杀案,行车纪录器录下整个过程,意外发现这桩惨案的工厂警卫与他的捡破烂友人,该如何自保?
这是黄信尧的第一部剧情片《大佛普拉斯》,故事看似狗血辛辣,黄信尧却将镜头漫出主叙事,尾随一些边角人物,将一部悬疑片,拍成了一部没要没紧的甘味人生。其实,这才是黄信尧要说的故事,当一件谋杀案发生,为什么遭到报应的却是一群镇日游庄的仙人?
过去曾因多部纪录片成名、获奖的黄信尧其实一直想转换跑道,尝试广告、实验片或剧情片。念头存着,行动力却没跟上,直至2012年才终于开始与朋友合写剧本,2013年以短片《大佛》剧本拿到高雄市政府的「高雄拍」补助,获得资金,于2014年开拍《大佛》。
23分钟的《大佛》完成后,入围当年金马创作短片奖,虽未得奖,却获得评审钟孟宏的青睐,在典礼后迅速询问黄信尧是否有兴趣拍成长片。此前,黄信尧虽不认识钟孟宏,却非常喜欢他的作品。他回忆,2013年在台北电影节看了《失魂》的首映,当下便在心底呐喊:「X,我以后要和钟导一样!」
那声「X」透漏的是黄信尧对于创作的渴望,他判断《失魂》的市场接受度可能有限,钟导却仍能守住作者的坚持,「因为他拍广告,自己赚钱,可以拍自己想拍的电影,不被票房影响,我也希望自己能够这样,让创作更纯粹。」孰料,几年后,钟孟宏成了黄信尧第一部剧情片的监制与摄影师,两位中年男子各有风味的幽默感与江湖味竟意外合拍,而随手将日常风景放进电影的能力也搭配得天衣无缝。
拍摄《大佛普拉斯》前,黄信尧先随着钟导跟拍《一路顺风》,纪录片导演出生的他一方面学习,一方面也借此机会认识整个拍摄团队。 「基本上《一路顺风》的team就是《大佛普拉斯》的team,仅换了服装设计和导演,其他都差不多。」此外,在《一路顺风》中扮演要角的戴立忍、纳豆、陈以文、梁赫群也在此片现身,重新排列组合,呈现出另一种黑色幽默。
黄信尧出生台南七股,大学就读文化大学大众传播学系夜间部,学生时代便开始工作,他的工作经验五花八门,先是投入环保运动,也主持过广播电台的Call-in节目,待过竞选总部,开过宣传车,大学毕业后,他回到南部当汽车业务员,直到考上南艺才辞掉工作。
种种历练具现在创作上,便是他习于从小人物的角度,对台湾社会发出干剿之声。 《大佛普拉斯》集合了各种底层人生,菜埔、肚财、土豆、释迦各是一种原型,而这些原型其实纷纷脱胎自黄信尧过往的人生经历。
2013年前后,反土地征收、反核运动在台湾社会突然风起云涌,如2013年的309废核大游行,参与人数便达22万人。长年参与环运的经验让他反思:「社会运动会不会变成一种流行文化?若社运变得肤浅,玩完就没了,之后要延续更难。」此外,身在满街的反核人群里,黄信尧也常想,除了支持核能的人不会去游行外,还有哪些人不会参加?为什么不参加?
他在一间漫画出租店里找到了答案。
「某天我去租漫画,有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人进来,老板问他为什么很久没来了,他说这几个月工厂都没加班,不敢来,在家看电视比较省钱。最后他租了几本小说,大概总共二、三十元吧。这社会到底是什么状况,一个人的生活压力大到连二、三十元都花不起?我猜,这个人绝对不会参加反核游行,但也不会支持核能,他可能比较喜欢把电视、新闻当娱乐,国家政策对他而言是件无余力、无心思参与的事,顾饭碗都来不及了。」黄信尧希望能为这些只能顾饭碗的人,留下一些故事。于是,有了菜埔与肚财的组合,一个夜班警卫,一个捡破烂的,两人在狭小的警卫室仿佛相依为命,在深夜打屁抬杠,把即将过期的冷冻食物当作消夜,电视坏了,只好偷看老板的行车纪录器。
行车纪录器的点子其实也来自黄信尧生活中的奇想,「我之前出车祸,然后买了一个行车纪录器,某一天在车上和朋友讲一堆垃圾话,讲着讲着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有一天记忆卡掉在路上被捡走,看到的人不知道你是谁,却知道你去了哪里讲了什么话,这不是很有趣吗?」
有趣的应该是黄信尧那不放过每一个路人的好奇心,他习惯留意周身,看见人在讨生活的瞬间,并将画面留在心底。写作剧本前,他并未特别为这些角色做「田野调查」,而是凭借着记忆,调动曾经出现在生命中的各种人物。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拍照,听故事,观察力就是从以前培养来的,好像上天就会让我遇到一些奇怪的人。」
例如片中那位只能听海浪声才能睡着的释迦,便是黄信尧遇过的一个人。 「有一天,我在堤防上骑摩托车,看到一个阿伯在煮开水,回程时我就留下来跟他聊天,他家在附近,但他嫌家里太吵无法住人。」黄信尧又悠悠说起一个故事,「原来,阿伯过去是船员,海边的碉堡让他有住在船里的感觉,没有灯又安静,晚上还可以看到天空……」
其实,在电影中,若没有释迦这个人物亦不影响剧情发展,黄信尧却给了他相当的篇幅。他解释:「我觉得释迦是灵性的反映,应该说,释迦是肚财和菜埔的另一个样貌,以表世界来讲,肚财和菜埔若没有捡破烂和当警卫,他们就会变成释迦,以里世界来讲,释迦过的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一种不被捆绑的人生。」
不管在表世界还是里世界,扮演肚财和菜埔的陈竹升与庄益增,可谓是撑起了黄信尧的底层世界的关键。从《大佛》到《大佛普拉斯》,两人的表演其实差异甚大,对导演和演员而言,有了短片的合作基础,长片其实是一次难得的修正机会。
陈竹升对菜埔和肚财两个角色自有其诠释,他认为「妥协与否是这两个角色的主要差异,底层人大概就是在挣扎自己要妥协多少。」如此精准的判断大概来自成长经验,庄益增和陈竹升两人皆是乡下小孩,也认为成长环境有助于诠释这两个角色,「导演和我们都算很台湾的孩子,所以有些情调、价值观,甚至愤世嫉俗的点,有时候讲两句话彼此就能听懂。」陈竹升说。
两人在现实生活中原本各是黄信尧的朋友,因拍摄短片《大佛》而相识,第二次在长片合作,虽然拍摄时程不到一个月,也因为密集相处而拍出了默契与情份,陈竹升形容庄益增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特质自然流露,「他虽然都说自己是素人,但打麻将就是没打过的才会赢,他就是很自然地在那。」
在台湾,聚焦「底层生活」的影视作品并不少,《大佛普拉斯》则在形式上让人耳目一新。全片黑白,却在行车纪录器的画面上转为彩色,并让主角直白说出:「有钱人的人生才是彩色的」。不过,黄信尧当初选择黑白画面有其现实的理由,短片中的铜像工厂其实是从一间空工厂陈设出来的,「所以工厂里根本没有铜像,得透过黑白画面解决质感的问题。」到了长片,摄影师中岛长雄(钟孟宏导演)认为黑白色调适合表现这些人物的情绪,便维持黑白与彩色的对照效果,也藉由景框与颜色的差异建立出「观众透过银幕在偷窥这两个人在偷窥老板」的结构。此外,本片画面一亮,便是黄信尧的口白,也就此建立电影的后设基调。当初,钟孟宏便建议黄信尧将他过去拍摄纪录片的招牌口白放入电影中,他那惫懒且无赖的口气在电影中时而说书、时而解释、时而干脆与观众抬杠。介入与干扰,也在形式上成为本片值得琢磨之处。
电影最末,佛身中藏了一具尸体的大佛被载往法会现场,法事行进中途,烛火全灭,黑暗中传来莫名的闷击声……
我好奇如此处理的动机,黄信尧也为全片掀出底牌:「因为神是不可质疑的,神出了什么状况都是神迹,就像中华民国政府不可被质疑,但问题是宪法里面装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并不是要批评宗教,比较是针对所谓『不可挑战』的概念,也就是威权体制。过去生活在威权底下,以至于造成我们现在这种状况,太多不可挑战的事,就像电影里的那尊佛,里面装了什么,信众都不知道。」
从社运青年到电影导演,黄信尧将他的愤怒包藏在一个荒唐的故事里,用他所见的人生百态谱成一出黑色寓言。在这个颓败的海边小村,当大佛也自身难保时,依然苟活的仙人们,也仅能继续游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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